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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上官文露|cv:郭杰、上官文露
《人生欢》
作者:上官文露
(七)
李蜜收到于明波的最后一封信是他去日本前的告别邀约,世纪末的离场总会显得惆怅,信封里还有一盘磁带,那时候信封里总会夹带一些纷繁复杂的小型号馈赠,范晓萱的《相约》,这首歌,她当然知道他的用意。
少男少女的期待本就应该是摧枯拉朽的粉红泡沫,更何况是世纪末的约会。
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约会,也会是最后一场,至少李蜜是这样想的,她计划留下一颗凄楚的朱砂痣,镂刻进于明波的大脑。
尚没有烟花燃放禁令的年代,年的元旦前夜,于明波燃放了单调的烟花,为了这几包烟花,包括为让观景达到最佳观感,他提前踩点并且试验过多次,那殷勤不亚于王伟哲他们在游戏厅中没日没夜厮杀的虔诚。
在肃杀的雪地上仰头,烟花的火星飞速地消逝于死寂的夜空,于明波的手套戴在李蜜的手上,少年冻僵的指节揣进兜里,不一会儿便一阵灼热。
丨上官文露读书会原创手绘
这场精心准备的烟花,无论如何是种庸俗但无法抵御的浪漫,而这种恋爱中的少男少女应有的程序,在李蜜看来却是臃肿的甜腻与稚嫩。无疑是有什么东西让她这样干净利落地省略掉了少女的全部无知,以至于可以对那些细小的斑斓起伏的情调视而不见。在这一点上她拥有了作为一串被提早催熟了的水果的异样骄傲,一个人是需要拥有怎样的运气,才能够在十几岁就臻于成熟?这运气催烂了水果,却仍然要它展览娇嫩。
李蜜眼中的烟花突然黯淡下去,四只眼睛对视起来,她熟稔的闭上眼,却只额头上有一点温热,于明波只在她额头上印了一印,好像不怎么忍心似的。
那人脸上有点心虚,这惹得李蜜忽地笑了,差点笑出眼泪。
那笑显然让气氛陷于瞬时的诡异,她早就给虫蛀了一身的窟窿,他竟还能当成一片未经摧残的花圃一样护着,他竟然把她当成什么最美好的东西一样护着!李蜜对于明波怀有的恨意在于于明波对那一切的一无所知,还有那种疑似羞涩的神情,都引起她强烈的不适,也有点不屑。
复仇似的踮起脚狠狠地咬上了那一片柔软,极其突然且粗鲁地,李蜜迅速完成这一动作后拉开距离,勾着妩媚而诡异的笑。
她对于取悦男人,并非自学成材。有人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沼泽,同时也打开了她作为女人全部的魅力,特洛伊之战中,她完全可以饰演美艳祸国的海伦。
过分烂熟的水果正散发着腐败之物所特有的甜郁,但现在她只透露给他一点,对此,她突然燃烧起了一股玩火的志趣。
于明波的脸烧起来,显然的不解、无措、陌生,当然还有秘而不宣的甘美,后半场的烟花,李蜜全然没有印象。
于明波要出国读书,他说他三年后会回来,李蜜的心和烟火燃尽一样迅速地凉掉了,余下狼藉一地的火药捻子。
第二天,流血事件本该发生的日子已经过去满一周了,李蜜仍没有等来每月必然降临的事物,无人知晓,对于她来说,不知何时开始月经已然是一种喜报。她突然明白,昨日的那个自己怀揣着比自己所知的还要多的罪恶。
这次换了另一家,还是满眼触目惊心的白,产科的白最是意味深长,没有一种白能够如此藏污纳垢。这充斥白事的地方,天然的奔丧之地,若真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一定是站在产科门口。
推了门,她坐在黑腻腻的木凳子上轻车熟路地对医生说,开药就行。上次手术,她问过的,药流的价格便宜了一半还不止。被人从体内掏出来东西,那种掠夺也太可怖。
先做检查,医生板着脸,从形同虚设的病历表中窥视她年轻的脸,像她这样年轻的也见过不少,只是仿佛没多少这样的只身一人如此镇定而开门见山的。
我没钱。李蜜利落地拒绝着,眼神扫过一旁的垃圾桶,一只蟑螂在扭曲的纸团上四脚朝天地挣扎着。
医生叹了口气,大抵是年轻的生命总比年老的值得同情,她那被职业磨得稀薄的共情能力还是流泻出来让她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流不干净还得刮,这上面的注意事项一项不能落。
白色的纸片递过来,李蜜夺似的拿到手里。
李蜜将药揣在上衣口袋里,和数名形色匆匆的女子擦肩,那些张女人的脸一一扫描而过,白无血色的恐怖无故又来了一遭。
药得吃三天。
人类无论有多么强大的同情心,也终究对他人的痛苦缺乏想象力。
药刚吃进去,一阵强烈的胃肠搅动,她不知道为何这场行刑要从肠胃开始。
也不难解释,她的罪恶根本就是眼耳鼻舌身共同的招惹。
她不知道是否能通过一刻不停的疼痛获得一份赦免,毕竟药流是比起人流的快捷,对于一个女人最佳的凌迟方式。
起初她认为罪恶滔天的是方堂,但三年下来,她觉得自己也是一名合格的共犯,与恶龙缠斗,久而久之自己也成了恶龙。
48小时分分秒秒蹲在厕所边上,热情迎接子宫里的一阵阵痉挛,用种类繁杂的各类疼痛期待着体内的血肉剥落。
第三天了,胎儿还是坚固异常,疼痛却好似减退了,都说猫有九条命,这是她的第九胎,难道这一胎真的下定决心投身为人了?
窗外是极明媚的天气,偷钻进来的一缕光引得她一阵恶寒,细小的鸡皮疙瘩浮起来。
(八)
她去赴约,每个星期日,她要和苏丽去街上逛,苏丽父亲去了美国,留下她和母亲,还有来自异国的虚荣。
苏丽说她的腿太粗了,希望能走成细腿。李蜜看着苏丽一脸的天真烂漫,是的,她应该像她这样才对,做一切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过分的爱美之心,半熟不熟,天真烂漫,世上没有一桩阴影能够逃过她的坦荡。
李蜜沉默着,日益强健的自尊心早已封死了她的嘴,在苏丽看来李蜜是一天天沉默下去的阴郁少女。
她们俩走在午后洒满阳光的街道上,苏丽愈发加快着脚步,李蜜也快着步。
少女是不惧怕正午阳光的,苏丽就是这种。李蜜对于阳光是渐渐免疫的,那些暗无天日的东西在她体内寄生着。她想没有谁怀揣与遭遇的能抵得上她体内的这一桩罪恶。方堂还持续地在她体内制造罪恶,她毁灭的罪恶加起来要有三岁大了,大到可以叫出那个沉重得她枷不住的姓名,妈妈。
就算是九个太阳也会被罪恶给腐蚀掉。她无所畏惧地大肆吸食着阳光。
苏丽是九个太阳被吞没掉之后,天空留给李蜜的那唯一一个。
李蜜的生命中常常好似只剩下苏丽一个人,在李蜜的想象中苏丽不只是她的邻居,她的朋友,苏丽就是她的另一半,她唯一的爱,她的神,苏丽将是她一生中最完美的稻草,她此刻和此刻之前的生命就是这样期待苏丽的,她希望将自己的秘密倾倒给身边的这尊神,如同街头翻斗卡车倾斜垃圾一样熟练、决绝又彻底,也像西方电影里罪恶之人泪如雨下的向神父告解。积累得即将爆炸的委屈如同她体内等待滑落的肉胎一般需要尽快被倾泄掉,但接收者只能是苏丽。
她张开口,呼吸间透着千斤重的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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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切俗套而响亮的开场白:我想和你说一件事,但我想只有你和我知道。
那时的李蜜还不明白任何希望别人去保守的秘密最终都将会被出卖。
但李蜜继续着,我告诉你的这件事你也许不会接受,因为可能特别恶心。
恶心两个字那样从容地从她嘴里说出来,任谁也不会想到是用来形容自己的。但实际上这是每一个站在告解室前的罪人惯用的一种自我批判手段,似乎这是迎来他人的审判之前颇为有效的安全气囊。
你要说的是郑也飞他姐那事吧,我搬走之前就听说了,早就不是新闻了吧。
苏丽此刻理所当然的以为李蜜即将宣告的就是院里的那一桩大事件,虽然她搬走了,在那样一个信息化没有到来的时代,小范围的消息是可以被封阻的,但少女的桃色丑闻除外。
苏丽听说一楼郑也飞姐姐和男朋友发生了关系,她母亲将他们堵在了屋里,拿着扫帚打跑了那个男的。从此院子里的人都背后议论郑连畅是个小婊子。
天哪,他姐姐怎么这么混账,才19岁啊,苏丽义正言辞着,李蜜到达嘴边的倾泻被憋回了食道,她所期待的她的神无法赦免她的罪。人早晚要站立在孤立无援的悬崖峭壁,但这个领悟对于李蜜来说来得太早。
后来苏丽的减肥成功了,但早在那天下午,在中山路与桂林街的交叉路口,李蜜就减掉了她身上的罪恶。
殷红色顺着雪白的小腿流下来的时候,她感受到自己在失重,上升。
血。苏丽嘴巴呈惊叫的形状,可李蜜如释重负的笑令她连声音都没有叫出来。
(九)
医院,李蜜有孕三年以来,医院,产科医生赶到急诊室,从将她淹埋在所有的病例中的嘴巴抽出来,告诉她母亲,再怀孕难了啊,子宫壁都快刮没了,才十八岁啊,家长怎么看护的呀?
看护?吴郁看着病床上的女儿,胎还是有些太大了,药物流产无效,医院的器械吸了出来。
肚子里东西被吸干了,女儿更抽吧了,小小的,苍白的。
她的女儿怎么这样不要脸,命运是如何将她任意踩踏的?死了丈夫,现在又死了女儿!女儿肚子里那条东西死了,女儿也等于咽气了。
吴郁对自己女儿的凋残无暇顾及,无论是什么原因,什么人摧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花凋谢了,人们向来对花朵的凋谢不留同情。
吴阿姨,别太难过了,蜜蜜肯定是被骗了,冲昏了头脑。
苏丽的安慰微不足道。
是啊,现在男孩子坏得很,这可千万别传出去了,以后蜜蜜还怎么嫁人啊,还有人能要她吗。
苏丽和母亲的对话在床头袭击着李蜜。
以后?她知道她是死透了的枯枝,插在任何土壤里都无法重生。
但她没有告诉她们是方堂,这就显得她更贱,她根本不是被害和牺牲,而是自求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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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丽离开了,剩下她母亲在床头不停地啜泣,不停地挥着手,扫着眼前的尘土,扫不干净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相依为命的女儿就这样被污毁了?
李蜜知道,她的这一胎终于用尽了自己的九条命。
不断的怀胎就是因为方堂从来没戴上过阻碍他延展的薄膜,方堂说他比那薄膜更安全,这样的话久而久之李蜜认为是理所应当了,李蜜知道自己理所应当被这样对待,而不是于明波可笑的那个吻。
她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摊开,睁着鱼临死前的眼睛,等着那股潮水一次又一次地将她体内最后一点点不甘冲垮。
她可以拒绝一场世纪末的烟花,但不能拒绝眼前最污秽的雨点。就如苏丽往后余生发现的,十年二十年都只是数字上的来回欺瞒,但再也无法换来一场真正的人间烟火。
(十)
从医院回来后,每逢嫂子上白班的日子李蜜就会旷课。旷课她过去是从未有过的,更何况是这样高频率的缺席。
旷课,过去在她眼中是那些顽劣不知进取者的专属,如今竟能这样不记仇地熨帖着她,作为九次流产后的补偿之一。
每一次那或大或小的肉囊从体内泄出后,她从未粘在床上休息过,那些大人口中说的“坐小月子”在她看来是从远古时代走出来的愚昧和笨重,她是一位超高频又健壮的孕妇、产妇,只是孩子一个都没能活下来,所以她现在需要补偿。
她母亲吴郁只知道其中之一就已经就无法面对自己的女儿了,如果知道有九个呢,但也许九个和一个都是一样的,一样都使女儿脏了。往往母亲在道德面前是比父亲还要强烈得多的捍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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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灰的口吃越来越严重,这种口吃尤其表现在对小姑的对抗上,尤其是在夜里,灰灰会条件反射地梦呓到突然惊醒,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有蹦字,爸,姑,姑,爸爸,一起,打,打,打架。
方堂白天会为儿子的残缺愁容不展,在夜里他却更加恣肆。
看到缩小在被窝里的爸爸和姑姑,灰灰口吃得更加激烈,方堂将李蜜蒙在被子里,像古代的君王面对太子时那样,要将宠妃藏在帘子后,但却没有过于尴尬的必要,灰灰的口吃在夜里是对君王最好的安慰与报效,没有人会相信一位残缺的太子发布的消息。
方堂担心灰灰泄密的恐惧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儿子这种奇异的残缺之下。
方堂很难解释为何三年过去了,他对李蜜却更加需求,不是有情感专家斩钉截铁地预言过了吗,三年激情将会消失殆尽,然而在这三年里,灰灰,王凤辉,李蜜,社会,伦理,犯罪一层层束缚包裹上来反而令他的激情更加激情。
(十一)
李蜜的手白过了吴淞市场里案板上的白肉,红色的塑料条在灯下转驱着蚊蝇,她像熟透了的妇人一般和肉户斗智斗勇,从前她像亦舒小说里看不上女人为了那点事儿和对方切齿,如今竟然乐在其中,等会儿还要去买方堂要的花生米,医院进修学习,此时她很有种代班的人妻的感觉。
她翻了翻那肉,红的白的,好似要将那块肉仔仔细细地分析。
李蜜。是个男人叫她的名字,声音竟然有点庄重,一时想不起是谁。
认清来人是谁时已经来不及了,李蜜将手背过去,那份油腻在手指间捻了又捻,却始终无法被消化掉。
不好意思啊,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回来了,刚回国每天都在跑着办手续。几年不见于明波人又细长了些,许是因为出国“镀了金”,那种有点矜贵的样子,在一片鱼腥味儿的菜市里有点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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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蜜笑了一笑,来买东西啊。
于明波将手里的东西扬了扬,那普普通通的几颗青菜在他手上竟亮晶晶地,将她眼睛晃着了。
要不要买了,挑挑拣拣,年纪不大怎么这么事儿呢?肉户嘟哝着,李蜜感觉脸颊有一块爬上了虫子似的痒,兴许是汗吧。不用了,李蜜维持着教养,但始终是没像个熟透的妇人,一句话脸上便挂不住,现在只想着逃。
在他面前,这怎么可以?
于明波从夹克口袋里掏出圆珠笔飞快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十一位的手机号码。
有空打给我,一起吃个饭。
于明波远去了。
李蜜将他的电话号码死死捏在手掌心里,她有强烈的直觉,于明波渴盼她的回音。
因此她绝不让他失望,绝不放过他。
这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假使真有这样的机会进入一场正常的婚姻,也就是这一次,她交际圈小,何况同龄的人不会有于明波优秀,也不会比他珍惜自己,那一吻当时虽被她恶狠狠地嘲笑了,但反倒令她觉得这人安心可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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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蜜给方堂搓好了花生米,那双手隔着口袋摸了摸那块凸出来的东西,那是李蜜回家的时候,路过药房买的。在这个紧要的关卡,她决不允许罪恶再被制造。
白酒的气息腌入李蜜的鼻腔,耳朵。李蜜摸出那方块,塞到方堂手心里。她面不改色的结账的时候,天知道那人是用什么眼光看她的。
方堂展开手心,从嗓子眼里瞬间爆发了笑声,他撕开了那方块。
这样你是没法舒服的,蜜蜜,你会不习惯的。
那张无辜的薄膜被丢的非常遥远。李蜜看不到了。但她想那湿润的表面一定沾满了灰尘和土粒。她自己身上也不知道粘了多少看不见的东西。
相信我,相信我。方堂吟诵着。
李蜜闭上了眼睛,像患有磨牙症的病人那样牙关咬得紧紧的,想将什么碾碎在牙关。这令方堂更兴奋了。
中篇小说《人生欢》
第三篇完
PS:中篇小说《人生欢》共五篇
第四篇更新时间:.3.10
第五篇更新时间:.3.11
cv:
郭杰
上官文露
本文作者简介
上官文露,文学博士,曾任北京电视台新闻记者、主持人。创办文学名著解读网络电台《上官文露读书会》,点击量逾17亿人次。著有中篇小说《时代曲》,短篇小说《赌徒》、《永生花》、《结婚大师》等,电影短片剧本《加油吧!勃拉姆斯》、《美错》等。
本文主播简介
郭杰,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艺术学院综艺主持系教授,在读博士。从事播音主持业务研究,曾发表过发表多篇论文。
曾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神州夜航》、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我爱发明》主持人。
多次受全国各地广播电视台、高等院校、国家广播电视总局、教育部等单位邀请讲授播音主持、领导干部口才、语言艺术、经典诵读等课程。
制作:上官文露声音工作室—昊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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