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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文学年优秀短篇小说精选第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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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优秀短篇小说精选第一辑目录链接

1、半墙红杏

2、平行世界的男人与小姐

3、柚子树

4、北京之北

5、夏日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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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优秀短篇小说阅读欣赏


   


   张文凡:半墙红杏

杏儿在床上辗转反侧,她从床头摸出手机看了看,哎呀,快十二点了。她勾起头,看见左边的小妞睡得好香,嘴角上还流着口水。她又侧转头看看右边的小豪。小豪把一截食指塞在嘴巴里,一个小酒窝,显出一丝甜甜的笑意。

她干脆爬起床,蹑手蹑脚来到隔壁房里。此时,清亮的月光正照在友才的脸上,他睡得像死猪一样,正鼾声如雷。她捏了捏他的鼻子,想吵醒他来。陪陪自己,可他一转身,嘴里叽哩咕噜着:“莫,莫吵,睡,睡啊!”

她将身子紧贴着他,也算是一种享受。她算了算,一个暑假都快结束了,一次爱爱都没有。她伸手捏了捏他那儿,唉,就像一只死老鼠似的!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得又回到自已床上。她半躺在床上,把想了不知多少遍的旧事,又心痛地想了起来。

杏儿大学刚毕业的一天,隔壁邻居那在县教育局当人事科长的胡友文,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似的来到她家。问她愿去教书不,现在正招聘老师。这等于是跟她送喜讯来了,她美滋滋地千感万谢这个胡科长。笔试,面试,一路过关斩将,就等着分配到校工作了。杏儿心中一片艳阳天,对未来充满着希望。

一天,胡科长领着一个眉头有点打结,走路一顿一顿的年轻人来到她家。胡科长一进门就介绍说:“这位是友才,我伯父的儿子,我的堂弟,跟你一样,这次招聘为小学教师了。哦,告诉你,他爸是杨树乡中心完小校长,他们校正好要两名老师,他们学校条件蛮好呢!”

杏儿望了望对面的胡友才,胡友才也正望着他,俩人的的目光相碰,可惜没碰出火花,她一闪就把目光滑落下来。

这时,胡科长走进厨房,对正在忙着做饭的杏儿父母嘀咕了一阵,只见她父母,满脸喜气,不住地点头说:“是,是,是。”

待胡科长和友才走后,杏儿的母亲问她:“你对那个伢子的印象如何?”

杏儿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看这伢子虽比你矮小一点,但忠厚老实,人靠得住,没什么花花肠子。最重要的是他和你一样是教书的,况且,他爸是当校长,他妈也是老师,一家人都吃皇粮。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啊!胡科长真是你的大恩人啊,他说,如果你答应这门亲事,可以安排你到他父亲那所好学校去。”

杏儿回想起友才那样子,心里就觉得有点不舒服。虽不是怎么难看,可就是不那么顺眼。但她反过来想了想,当今社会,一个好爸,一个好家,当过自己十几年的苦苦拼打。自已各方面条件一般,只要今后日子幸福,比什么都强。于是脸色绯红地点了一下头。

半个月后,杏儿和友才订婚了,友才和他爸高兴得要死。友才高兴的是,能娶上一个如此美貌动人且志同道合的妻子,这真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大德,今后什么都不用愁了!他爸更高兴,儿媳妇不但漂亮,而且和儿子一样都吃皇粮。一家人旱涝保收,这在农村可是鳞毛凤角的事。自已教一辈子书,当了大半辈子校长,吃尽了苦头。今天这事赢了,就是最大的赢家。当然,杏儿和她父母更是心满意足。

订婚后不久,两颗青春勃发的心都向往着能快点抱在一起。都想着快点儿去把结婚证领了。去领证的那天,胡友才兴高采烈地提着一大袋礼物来到杏儿家。他红着脸跟杏儿妈说:“妈,打结婚证后,杏儿到我家玩几天好吗?”杏儿父母心领神会,都什么年代了,年青人还会等到揭红头盖吗?站在友才身后的杏儿轻轻地掐了他一把。

那天吃罢晚饭,友才迫不及待地拉着杏儿的手钻进房间,他拿出前几天跟她买的两身漂亮连衣裙往她身上一贴,杏儿心里吃了蜜一样。她没想到他这样细心,尺寸大小正好合适,布质花色正是心中所爱。她轻轻的在他脸上一吻,友才顺势将杏儿抱起,往床上一放。

杏儿身不由己地颤抖起来,友才安慰她:“别怕,从此,我们的幸福人生就要开始了,我会让你幸福,幸福,更幸福的!”

友才激动地将杏儿的衣服一件件剥开,杏儿那硕大坚挺的乳房,白嫩的肌肤,修长的大腿和圆月般的臀部,一下子把胡友才惊呆了。杏儿羞眯双眼,两腮桃红,十足的一个睡美人展示在他眼前,一场盛宴就要开始。友才手忙脚乱地把衣服脱了,猴急地爬上杏儿的身上,摸索着将那东东插进了她那里。

虽然杏儿这是第一次,但先前看这方面的书不少。不知怎的,那里面不像是一根大铁杵在做活塞运动,倒是像一条小泥鳅在游动。就那么两三分钟的工夫,他气喘吁吁爬下了她的身子。杏儿下意识地盯了他胯下一眼,只见一根才无名指大的东东软塌塌地吊在那儿。杏儿轻叹了口气,心想,难怪是这样的感觉。哦,也许他也和我一样,是吓怕了吧。

杏儿期待着下一次的销魂彻骨,可接下来的几个晚上都是如此。她感到那不痒不痛的,没有丁点味道。她想看个究竟,这次,她要友才先躺下。她大胆地将他那东东左捏捏右捏捏。揉搓了好久,那东东虽然挺起来了,但还是小得可怜。这让她惊醒过来,就这么一点点,怎能让我有感觉呢?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杏儿在母亲面前是无话不说的,她回家把那事委婉地对母亲说了。母亲安慰她说:“你们已经结婚证都扯了,生米已成了熟饭,他家就一个宝崽,要是结婚酒都没办,就去离婚,恐怕他会受不住,要是一时想不通,闹出个人命来,这不把你的名声也丢了?”

杏儿被她母亲一惊一吓,心软了下来。她想,友才对她是很上感情的,事事依着他,关心她,体贴她,就那么一丁点小事,不会有什么大影响吧。

翌年年元月一日,杏儿和友才隆重热烈地把喜酒办了。此后,白天还好,上课,备课,批改作业,把什么都忘了。晚上,两人一进房门,杏儿心里就阴云密布起来。尽管友才能做足戏前准备,但她一见到他还是那么一丁点就泄气了。杏儿回想起自已小时候一次摘猪菜,不小心碰到个男人正在撒尿,那男的挺着一个黄瓜大的东东,吓得她魂都丢了。这在她脑子里刻了下来,长大了,脑子里常常出现那幻影。怎么他的就那么一丁点呢?她还是一边揉搓着他的东东,一边硬着心肠问:“你的怎么就那么一丁点啊,是小时候得过什么病,还是天生就不足呢?”

友才皱了皱眉毛难过地说:“十岁那年,我到楼上找奶奶盐旱茶吃,因楼板没铺满,我一脚踏空摔了下来,我妈说,当即气都摔绝了。医院检查,后脑严重损伤,足足治了两个多月,才把我从死神那边抢了回来。从此,我常常头晕,这东西就再也没长了。说句实话,无论是上公共厕所,还是去大浴室洗澡,我都是躲躲的去,生怕人家笑话我。”

听到这,杏儿一把把他紧紧抱在胸前,心中五味陈杂一齐涌了上来。她怜悯友才,少时遭遇太大的不幸,她疼爱友才,除了那一点点,其他什么都好。她又恨自已不该那样草率对待自已,性,也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大幸福啊!现在自已没了退路,只好将就着过日子。命啊!突然,她脑子里闪出以前听男人们说的,男人吃狗鞭,牛鞭,最好是鹿鞭,虎鞭对那事有神奇效果。于是,她安慰友才:“你也不要为这事太自卑了,既然我已嫁给你,你就是我的终生,你的病慢慢我想办法好吗?”

友才听了杏儿那暖心暧肺的话,眼眶湿湿的。他为自已娶了个那么善解人意,那么让自己动心的妻子而自豪。但一想起那事委屈她了,就自责不已。

杏儿是个说做就做的人。她娘家附近有个屠夫,专门找土货杀,高价卖给别人。第二天,她特意回娘家要母亲跟那人说。母亲白了她一眼:“你不好意思,我就好意思?还是要你爸去说!”两天后,她爸送来好几根狗鞭羊鞭,还有根牛鞭。杏儿满心欢喜,取出那根大牛鞭,就去药店买些壮阳的补药。买药时药剂师嬉笑着望了她一眼,她只得把眼皮罩着,当做没看见。心砰砰地提着药赶回学校。

杏儿一边精心烹调着牛鞭汤,一边想象着友才吃下去后,能一夜长成那黄瓜大的东东的好事。她熬了大半天,整个房面都弥漫着一种特别鲜美的香气。杏儿盛了一大碗放桌上,要友才趁热吃下去。友才津津有味吃着,满脑子希望它的神奇效果。杏儿坐在桌旁,撑着脑袋,笑眼眯眯地望着他。

那天晚上她一直捏着友才那里,说来也很古怪,那根东东一整夜都像颗小钉子似的。一晚玩了几次,每次都有特别的感觉。杏儿心里笑着,嘿,有效果的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把那些鞭儿全炖着给他吃了。友才出现了不但晚上硬梆梆的,连白天也雄纠纠的最大效应。杏儿拿尺子量了量,可惜那东东还是没长长长大。她知足,现在塞在她那儿有了钢钉在钻的感觉,真的来之不易啊!但是吃完鞭儿个把月后,杏儿感到晚上的事硬度在渐渐减弱。杏儿心慌了,难道要天天吃鞭儿才成?一根牛鞭是二百,一根狗鞭也要五十,哪有那么多钱来吃啊?

结婚三个月后,杏儿的大姨妹不来了,吃东西有倒胃的感觉,她暗暗惊喜着,莫不是怀孕了?她告诉给友才,友才高兴得一把搂住她,在脸上亲了又亲。杏儿怀孕了,这是友才家的天大喜事。因自他老老老公公名下以来,一直都丁火不旺,单传不算,还总是女多男少。友才他爸其实就是姑婆的儿子,过回来承接香火的。杏儿第一次进门,他父母就用惊喜的目光盯着她,为杏儿那又大又圆又翘的屁股心里乐开了花。因他们知道,“屁股大会生崽”这千年老话,况且杏儿的奶子也圆浑坚挺,胸前像吊着两个大茶壶,说明养崽的奶水一定充足。

自友才把那个好消息告诉父母后,他一家子对杏儿犹如众星捧月。他母亲几乎天天给杏儿弄好吃的,不是鲤鱼,就是猪脚,不是狗肉就是牛肉。吃得杏儿脸儿红扑扑,浑身肉嘟嘟的。友才更是对杏儿疼爱万分。他妈跟他委婉地说了,怀孕前后三个月千万能做那事,否则会影响胎儿的。每隔一段时间,友才实在太想时,就要杏儿光着身子,看着她那很是肉感身子,自已弄几下。杏儿看不下去,伸手去帮他捋,友才挡住她的手说:“不用,你一用劲会动胎气,影响我们那宝贝的。”友才不但给杏儿洗澡搓脚,而且给她写教案,批作业,只要他没课,就去跟她代课,真的是全身心依护在她身上。蛮好,蛮好,平安无恙的十个月后,杏儿顺利当妈妈了。

虽然生的是个女娃,但一家人还是欢天喜地的,对杏儿和小妞万般疼爱。为表明他家绝不重男轻女,做了三朝酒,又做满月酒。家人越是这样,杏儿的心里越是不安,恨自已肚子不争气,要是生个男孩多好啊!二人都是吃皇粮的,是男是女都只能生一胎,这辈子他们不说,那壶苦酒也是够自己喝的了。但她反过来一想,只要好好培养教育好,女孩也有远胜于男的。为接香火,将来也可跟她姑婆一样,把儿子过继回胡家来就是。

小妞在大人们视如明珠样的呵护下健康成长,三岁教她歌舞,四岁教她识字画面,五岁花高价让她进了城里的幼儿园,六岁上了贵族学校。小妞也不负众望,不但歌舞弹琴是班上的佼佼者,而且在学习上也顶呱呱。一家人只要一想到小妞就心花怒放。

一次,友才去省城参加培训学习去了。为时半个多月的学习,让本校早已对杏儿垂涎三尺的贺三高兴不已。贺三自杏儿一进这个校门,他就被她那一身肉感加性感征服了。他暗暗下决心,不把杏儿勾到手好好享用享用,就枉此一生。在友才爸没退休前,贺三不敢放肆,怕校长察觉,不给他好果子吃。要是一脚把他蹭开,允军到大山旮旯单人校,那就不得了了。贺三只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偷偷多看杏儿几眼,解解心馋。这次老校长退休了,友才又培训去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此时一误,将遗恨终生啊!

杏儿一个人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吊着的那盏节能灯若有所思。突然,手机铃声响了,她扫了一眼,是贺三打来的。她的心跳急剧起来。贺三与自己打班三年了,三年来,凡是教室布置,班级大扫除等这些脏活累活,他都包干了,不要杏儿插手,只要他站在旁边当“指导员”。当然,杏儿不会袖手旁观。贺三真是应验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句话。但他是个腥猫,有时从她身边走过,偏偏要挨着她蹭一蹭。每每此时,杏儿心领神会,不就是想占点小便宜吗?其实,她也很愿意他这样。自进学校这门以来,她就喜欢他那伟岸刚劲的身姿,尤其是他有意无意在她身上蹭那一刻,感受到了一种强稳的力度,特别是他周身散发出来的男人味让她心醉。她想他的女人真幸福,拥有一个这样的美男子。她随即问了一句:”贺老师,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的贺三有点心惊地回答:“今天校长要我在学校值班,没什么事,你,你还没睡吧?”

杏儿顿了顿,把想说的改口为:”还没呢,有事吗?

“那我来坐一会儿,谈谈我们班那个李浩的事好吗?对于他,我真的头疼啊!”

“好啊,来喝口茶吧。”杏儿知道他是在卖羊头挂狗肉。

不一会,门轻轻被人敲响,杏儿理了理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散乱,轻轻把门开了。站在眼前的贺三提着一大包东西,看样子都是好吃的。她打趣地说:“都什么人啊,你这客气干嘛?”

杏儿侧身让贺三进了门,顺手轻轻把门关了,贺三听到门咚的一声轻响,心中一喜。但他马上又骂了自已一句,臭!

杏儿本来就酥胸挺大,这时,她穿着一件低领睡衣,两只大白兔赫赫可见。贺三急忙把东西放在书桌上,这时的他,脑子里除了杏儿,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他张开双手,双眼紧叮着杏儿的反应。

杏儿自然知道要干什么,后退了一步,随手拖出一张椅子放在他面前说:“贺老师,坐呀!”

贺三把伸开的手往那张椅子拿去,给自已做了个台阶。

杏儿沏了一大杯热茶,双手替给贺三说:“注意,烫,慢慢喝啊!”

贺三听了这一语双关的话,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嘿、嘿笑了两声,说:“这一大杯滚烫的茶,你要我喝到天亮吗?”

杏儿朝他瞟了一眼,说:“天亮就天亮,我陪,你不会把我吃了吧。”

杏儿把他带来的松子、花生、蛋糕一一打开放到茶几上,说:“知道我没什么招待你,自已带来的,放心吃啊!”

杏儿也端着一杯茶,陪着贺三吃着桌上的食品。毕竟是独男独女的呆坐在房里,尽管两人平时很熟悉,并且心照不宣地有点那个感觉,但单独坐在这时,有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各自都闷闷的一边吃着,一边想着自已心事。男人还是男人,一阵漫长的寂寞过后,贺三受不住了,他把很久以前就写好的话塞到杏儿手里,说:“这是我早就想对你说的,请别介意,我,我大喜欢你了。”

杏儿疑惑地接过那几张纸,眼睛火辣辣地望了他一瞬间,迅速垂下眼帘,浏览着贺三写的内容:“杏儿,自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被你的气质和漂亮征服了。说实话,看上你一眼都幸福得要死,当然,我明明知道你有可爱的老公,我也有心爱的妻子,但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想着你,连晚上梦里都常和你在一起。我曾骂自已践,说服自已不要去破坏他人的家庭幸福,也别去影响自已妻子的爱,但无论怎么自已给自已做思想工作,可心总是粘着你。我真希望你打我,骂我,把我的心从你身上赶跑。可我又担心没有你,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能接受我对你的至诚之爱吗?不管你怎样,我会永远爱着你的,即使是一箱情愿的痴想,傻想,我都会一如既往。知道吗?爱上一个人心里多么的甜蜜和幸福的事,能被一个人爱就更加如此了。”

杏儿看到这,心跳到嗓眼里了似的,感觉脸上火烧了一样。自已何偿不也是这样的心情?我的苦比他苦万分,我三十多岁了,还没做一回真正的女人,自已虽然生了小孩,但那个感受从无有过,我知道他就是我最想要的,我也知道他与我在一起,即使一次,我也会幸福终生。女人啊,失却了那一番滋味,心中的痛是无法言表的。她感到贺三正虎视耽耽地望着她,恨不得一口将她吞掉。她想望他一眼,但她怕,怕他那灼灼的目光把自已融化掉。就在这无比艰难的时刻,一双大手猛地将她抱起。

还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人已放倒在床上了。杏儿啊的一声惊叫。把贺三吓了一大跳,愣在床前木头人似的。他不知道是杏儿被他这鲁莽吓成这样,还是心里对他的行为作出的反抗。杏儿大八丫样地躺在床上,眼睛直瞪着他,真的,她好想贺三来一个饿狼扑食,让自己做一回彻底的女人,但她反过来一想,不行,万万不行。一旦今天越过了这道鸿沟,就会往那边越走越远。好吃的东西,吃了一次,就会想第二次,吃了几次就会上瘾。走多了夜路总会碰到鬼的,万一被友才发现了怎办,被已六七岁的小妞知道了怎办?漏了风声,被那么多被同事或家长知道怎办?还有,要是贺三的婆娘知道了到学校闹怎办?到那时,哭天都是空的了。想到这,她一跃而起,打开房门,向贺三比划了一下,本就吓慌了的贺三见此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那一晚,杏儿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想,今天肯定得罪他了。她不想让自已心爱的人难过。她必须给她一个圆满答复,不能让他背着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她爬起床,拿起纸笔飞快地写了起来。

“亲爱的,别为今天的事生气、难过。好吗?我知道,你爱我,其实我更爱你啊,自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被你的伟岸和稳健折服了。说实话,我也常在梦里与你相见。在梦中,你给了我无法言表的快乐和幸福,这让我在白天见到你都不能自已。今晚的事,其实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我好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是一次,我都会幸福难忘!但我们都不能以牺牲自已爱人的爱来搏取自已一时之欢。做人要学会站在对方去思考,去体验,去感受。伤害了自已的亲人,其实就是伤害自已。你知道吗?像今天这样的事,只要突破了那根红线,就会迎来不可收拾之日。欲望将让我们越陷越深,直至不能自拔。这时,伤害了爱人,殃及了孩子,毁掉了家庭,在亲人,同事,学生及家长面前,斯文扫地,颜面丢尽。人啊,除了为吃、穿、住、行而活着,还在为自已面子活着,人一旦在他人面前失去了面子,那是很难堪的。这就是今天,以至今后我都会拒绝你的理由。让我们各自把深爱着对方的心藏起来,如果有缘,下辈我们轰轰烈烈爱一场好吗?”

杏儿写好信,感到脸上湿湿的。她用手帕对着镜子揩了又揩,直至让别人看不出她哭了为止。她把那封塞在袋子里,匆匆往贺三的值班室奔去。

杏儿在窗外看到贺三正趴在桌上,当她轻轻推门进去,贺三已抬头惊望着他。她慌忙把纸塞到她手里,说了声对不起,逃也似的回到自已房间。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杏儿正在备课,突然手机响了。她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个陌生的座机电话。咦,单位都早下班了,这是谁呢?她迟疑了一会,这个电话又响了,她忙按了接听键。“喂,你好!我这是省教师培训中心,你爱人胡友才半小时前,在校园里被车撞了,医院抢救。”杏儿听到这,脑袋轰的一声,差点摔倒在地。几秒钟后,她才回过神。她急忙拨打家里和校长的电话,半小时后,杏儿和友才他爸及校长坐在同事的小车上向省城出发了。

医院,友才刚下手术台,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杏儿当即昏倒在地,当即被医生抢救过来。望着丈夫那全身的绑带,杏儿再一次昏倒。

经过三个多月的精心治疗,友才的命总算保住了。但他整个身心状态已雪上加霜。回到学校,他不能进教室上讲台了。学校安排他当了个图书管理员。对于夫妻之事,杏儿连那隔靴搔痒的感觉都可望不可求了。

二O一五年,二胎政策彻底放开,这下杏儿患难了。公婆将这课题每餐必讲。不是讲上邻下居XX已经怀上了,就是说,趁他们还拖得动,早点把这政府送上门的二孩生了。只要把人生了,不管男孩女孩。他们都将全力以赴。

杏儿听了,只得低着头默不作声。友才却生气地说:“你们只晓得要生、生、生,我们比你们更想生。能生我们不会生吗?”

他们那你一句,我一句的话,句句如同一把尖刀在剜她的心。她真想说,我也想生,最好是生个男孩,可公公婆婆连儿子现在那事是怎样的都不知道。两三个月难上一次,即使弄一次,也是那么小,那么少,这运气能那么好碰吗?可她难以启齿。其实,友才对这事心中他最清楚。他也很想再有个孩子,可每次他都很努力,没爬上去之前还有点硬度,可一爬上来,还没入门,那东东就焉了。自已也只好那么鼓励他,戏前她尽量做足,上来后,自已也声情并茂地刺激他,可就是激而不发。

一天晚上,友才突然把一根金项链拿出来挂在她脖子上。这真的给杏儿一个天大的惊喜。结婚时都没讲要买,这时,竟买了这个。她说:“你的私房钱不少啊,今天跟我买这个开我什么心呢?”

友才却一本正经地说:“杏儿,我真的是愧对你了,你那么好,可我让你受苦了。这项链是我早就买给你的,别嫌细啊!但有件事求求你答应好吗?”

杏儿见他这神态,心中惊异不已,问:“什么事,别吓我啊?”

友才难过地说:“杏儿,你知道二胎政策下来,我是三面受逼。我爸妈是只想我们快生,希望越快越好。再说,我家祖祖辈辈单传,现在能生两孩了,那就非生不可。第三,我的身体比以前更糟了,是要生也生不了的。”他停顿了一会,眼睛直盯着她说“这样好吗?我跟你找一个人来代替我,我拿钱请他,这事一切都秘密进行,只有你知我知,他知,再就是天知,地知。好吗?”

杏儿惊愕地说:“亏你想得出,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呢!”

友才苦着脸说:”能再生个孩子,比什么面子都强。再说,世间不是常有借种的事吗?现在的试管婴儿,不就是这样的吗?况且那样得花二十万啊。我们那有那么多钱?杏儿,我求求你,答应我好吗?”

杏儿气嘟嘟地想了好久,她问:“你跟我找谁了?”友才说:“贺三,他牛高马大的,我想那事肯定行。况且平时跟你打班,你们彼此都熟悉,他也很关心你。他家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他爱人病痛多,那事肯定满足不了他。你们两正好补补缺。只要你们别显山露水,别人是察觉不到的,为了你的幸福,算是我的补偿,我愿意你们长期交往下去。让他从我的饭甑里张点饭吃了没事,只要不把我的饭甑端走就可以了!”

杏儿听了他的话,心中很是为他难过,一个大男人啊,愿意把自己心爱的女人双手捧给人家,心中的痛是可想而知的。但她又暗暗惊喜不已。但她装得很是莫然的样子说:“对这事,我真的一万个不愿意,我为你难过,我不想看到你心中的痛。”

友才抚摸着她的肩膀说:“是你在担负着我家的香火延续大事,为了我爸妈,为了我的家,当然,更为了我们有两个孩子的幸福,我这点痛算不了什么。杏,听我话,答应我好吗?”

看到友才那哀求中夹杂着难过的神情,杏儿叹了口气说:“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只得听你的。但丑话说在前面,我真怀上他的孩子后,你千万别找茬,说一些让我难听的话啊!但怀上后,我就会跟他一刀两断,各自归零。我不能为了我的那丁点性福而让你剜心剔骨!”

友才拍了拍杏儿的肩膀,说:“只要你能为我再生一个小孩,其余的是都是小事,我能挺住,何况你已为我吃了那么多苦了,这是我愿意的,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就是我家的幸福。我就跟他说去。”

杏儿拉住他的手说:“要是他不愿意怎办?”

友才拍着胸脯说:“我妻子要身段身段,想肉感肉感,只怕人家早垂涎三尺呢!”

杏儿想,贺三得到这个消息会怎么想?该不会认为我们在捉弄他吧。嗯,不会这样想的,应该是恨不得已!

散学后,友才打电话要贺三到自已房里一趟,随即要杏儿躲在隔壁里听着,并叮嘱:“如果他答应,我咳两声,你就出来,直接跟他聊,我会避开。”

不一会,贺三兴冲冲地来了,看到茶几上的点心和水果,心想,今天友才怎这客气啊?友才笑着给他让坐后,随即倒了杯酒替了过去说:“贺老师,你知道我从不喝酒,但今天要敬你一杯。”友才端起酒杯跟贺三碰了下杯,说:“看,我先干为敬。”友才一仰头,一杯酒一口咽了下去,辣得他直哈嘴。贺三见他如此郑重,虽一时摸不请友才葫芦要卖什么药,可他只得喝。友才提着酒瓶又要给他上酒。贺三把手挡了一下说:“友才老师,我们是亲兄弟一样,平时没帮你什么,今天有什么需要,只要我贺某做得到的,我一定全力而为!”

友才的洒劲上来了,满面红光地说:“贺老师,实不相瞒,今天是有一要事相求,这事也只有你能帮我。”贺三听了丈二和尚摸不到头,拍着胸脯说:“我一定为你办!”隔壁的杏儿听了贺三的话,激动不已。

友才握着贺三的手小声说:“你知道,二孩政策下来了,我父母一而再,再而三地催我们快生第二胎。”贺三听了嘿嘿一笑:“生就是呗,你们俩干起来不就行了吗?”友友才把声音压得更低地说:“你知道自那次车祸后,把我什么都废了。”突然,他把裤子一脱,“你看,我这本来就小得可怜,加上身子完全垮了,我努力了许久,总是疲塌塌的,根本不行了。我想请你帮了这个忙好吗?”

贺三见他这样吓了一跳,心想他这一丁点东西,平时真是为难了她啊,今天他找我就为这事,还真让他想中人了。他假装难为情地说:“这不好吧,即使我们兄弟间好说,但嫂夫人怎会肯哦?”杏儿听了贺三的话,心里骂道老滑头!友才紧握着他的手说:“这件事我们早就商量好了,只要你不嫌弃,事成之后,当然不管男孩女孩,我们付两万元酬金给你!”贺三听开怀一笑:“哈哈,看你说什么话,还兄弟兄弟的,这是你看得起我呢!”

友才说:“你能答应,我们真的是感恩戴德了,钱一定要给,但有一条,今生今世,此事只能你知,我知,她知,再不能告诉任何人。再者,如你们感情合得来,我也愿意你和他保持关系,我不会说半个不字,但有一点,别丢我的面子!”

贺三吃惊地站起来,心里早乐得比吃蜜还甜,说:“这事,我以我的人格担保,绝不外泄!”

友才咳咳两声,杏儿满面羞红地出来了,说:“贺老师,我们也是冒办法,才出此下下策,请吃累,更请说话算数啊!”说到这,杏儿一个媚眼飞到了贺三眼睛里。

贺三见到杏儿那含羞带露的容貌,加上友才他说的,一齐在起着催情作用,他大胆地盯着她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你们为那事着愁了,不要紧,有我将万无一失,放心吧。”杏儿紧接了一句:“真不好意思啊!”贺三听了飞去了一个秋波,然后,嘿嘿一笑。

友才心中是五味陈杂,但只能这样。他跟贺三打招呼:“贺老师,家里有事,我回家一趟,你们尽兴聊吧!”他特意尽兴两字加重了语气。贺三是个明白人,他安慰友才:“兄弟,我会照顾好嫂子的。”

友才出门时随手把房门带关了,贺三迫不及待地把门拴牢。伸出两只大手,将杏儿一把抱起。杏儿双手托着他的下巴颏,给了他一个长长的甜吻。他将她放倒在床上,一边给她脱衣服,一边欣喜不已地说:“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怎么也跑不过。哈哈,我心爱的,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吧!”杏儿朝他一笑:“是啊,有情人终成眷属,一点不假。以前我们各自暗恋着,今天一根红带子竟把我们牢牢捆在一起,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今天你有我,我有你。”说到这,杏儿把贺三脱得只剩下的短裤,呼啦一下从臀部退到了脚底,胸前剧烈地起伏着。她把手脚摊开,急促地说:“快,我受不了啦!”


  贺三虽然很想一个饿狼扑食,但他努力克制自已。心想,杏儿这么娇美的身姿,我得好好欣赏,好好抚摸,好好亲吻。他飞快地把衣服脱了,弓着身子,颤栗着双手在她身上轻抚着,宽嘴唇在她身上蜜吻着。杏儿随着他的动作,销魂彻骨般的嗷嗷直叫。玩了好一会,贺三终于控制不住了,他紧紧贴在她的身上了。几阵翻云覆雨,俩人最后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摊在床上。不久,双双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可惜这次时间选得不对,杏儿想,例假还要等十几天,例假前几天是女人排卵的时间,只有那时的交合才容易怀孕。嘿,这更好!接下来的那十几天日子,每每一散学,杏儿和贺三就忙那事去了,友才总是避而远之。

一个月后,杏儿出现了孕辰反应。友才高兴地对父母说,杏儿终于怀上了。公公婆婆只要看到杏儿一吃饭就呕吐样子,既心疼,又高兴。为让未来的小孙孙长得聪明壮实,核桃选最好的买,还翻山越岭到人家里买真正的土鸡和土鸡蛋。只愁杏儿不吃。

杏儿怀孕后,友才当着杏儿的面硬塞给贺三二万元钱做报酬。杏儿一脸认真地说:“贺老师,谢谢你了,为我们家做了一件大好事。不过,从今往后我们又得回到从前。你有心爱的老婆,我有我爱着的老公,你老婆有面子有尊严,我老公也一样。我们两这段甜蜜的路,只能当做一场今后经常回忆的梦,其他一切都得灰飞烟灭。大家一起互相尊重好吗?虽然,友才以前跟我说过我们今后可以继续交往,并给你许过愿,但我不能这样!人活着得把一和二分清,无原则的搅在一起,会害了自己害了家庭。贺老师,你知道我的脾气,请你原谅我好吗?”

贺三听了杏儿的话,愣愣的想了半天,她真没想到眼前的杏儿是那么的绝情,刚过河就拆桥。她不是说一进这校门就爱上了我吗。如今爱了那么久,感情能说断就断吗?她与友才的苦还没受够吗?哦,原来她是个把家庭看作高于一切。自己的苦只能埋地千尺,这样的女人了不起啊!贺三终于回过神来,说:“杏儿,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友才兄弟有你这妻子好幸福啊!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我们各自归零,这样很好,都不会亏欠自己的良心。谢谢你了!”

贺三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门。那个学期结束后,贺三申请调到别的学校去了,从此,远山远水的,卸却了他对杏儿的思念之苦。

就在这时,豪豪可能是被尿胀醒了。他的小手在杏儿身上摸索着,拉长声叫着“妈——尿”

杏儿按了一下床头开关,随手将豪豪抱下床,豪豪的小鸡鸡胀的好大,对着尿桶扫机关枪似的尿着。杏儿笑了,心想豪豪娶的媳妇就不会像她那样受活寡妇的罪了。贺三的样子又在她脑子了闪了一下。

王平:平行世界的男人与小姐

铿铿咔咔轰轰隆隆的巨大声响持续响起,周围所有的一切开始晃动,且愈加剧烈。男人和女人被惊醒。第一时间或是第二时间意识到这是一场地震。巨大的恐惧之后容不得太多的恐惧,男人下地准备跑出房门,女人也跟着下地。但已经来不及了,“轰隆”地一声巨响,两个人整个随着一些物什陷落下去。此后,这个点上出现了一些岑寂。即便远方和其它地方不时的传来一些声响,也象是这个点上的外壳,一层一层的包裹着这个点,让这个点成为了一个岑寂的故事。

地震发生的时间很快,几乎可以用迅疾来描述,而它产生的影响,则是让整个城市改变了形态——由一座欣欣向荣的城市,变成了一片废墟。那个点上还是岑寂着,但男人和女人开始醒来。先前他们的状态,应该叫晕死。女人先于男人醒来,周围一片黑暗,他们被掩埋在了瓦砾之下。好在女人的房子是栋二层楼的旧式小楼,木制结构,故而没有沉重钢筋水泥。没有过多的重负,这是他们获生的重要因素之一。他们的之上,是木制天顶形成的一个倒V型空间。再之上,是瓦砾封锁,虽然很多,但却不足以再度下压。于是,这就给他们二人构成了一个安静而黑暗的空间,而且基本处于安全态势。

男人也醒来了。女人感觉到了他苏醒,伸手过来,抚摸他的脖颈处的肌肤,告诉他:“地震了。”

男人处于一种初醒后的模糊意识状态,但对周围的认知和意识一点一点的清醒。他小心的略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往四肢的终端使了使力。他得到了一个欣慰的反馈,他身体未受损伤。

“你没事吧?”男人问道。

“嗯。”

”竟然地震了!”男人的声音里充满着不可置信,他挪动着身体四处探索着,而女人没有动。在一阵探索之后,男人认定了自己的行动将是徒劳的,于是他躺回远处,等候着救援。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哦!”男人又说:“竟然地震!”

“算是幸运吧,看来您没事的。”女人说。

“地震就一直等在那里,终归是要来的,来了后我们能无恙,嗯,还真是幸运。”

“嗯。”

尔后就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男人伸手抱住了女人,女人的皮肤滑腻,虽然沾了不少灰尘,但还是柔滑温暖。女人于是也搂住了男人。男人同女人一样,也是赤身裸体。两个人同样有着灰尘。两个人抱着,彼此多了一些安慰。

“我抱着你,但丝毫没有肉欲,一点都不想做,你看,没有丝毫勃起。”

“非常条件下,这是自然。”女人把头靠在了男人胸口上,头发覆住了男人的脖子。

“其实这样也蛮有意思的。”女人温柔地说到。

“呵呵,感觉你是个有趣的女人。”

“所以你不止一次来找我?”女人问。

“额,大概是吧。觉得你......”男人思考了一下“不物质,很温柔。”

“呵呵,谢谢。可是,我是为了物质和你睡觉的。”

男人沉默了一下,回答说:“那样也好啊。”

于是又有了少许沉默。女人轻轻的抚摸着男人的后背、臀部。男人用嘴唇亲吻着女人的额头,轻轻地,从未有的温柔。在这黑暗,未可名状的危机环境中,两个人用身体彼此体验着对方的温柔。

“你勃起了,想要么?”

“不的,很多灰。”男人回答。

“嗯。”

两人又紧紧搂住。仿佛这时光是他们最应该珍惜的时光,真的一点都不想分开。

“你知道你来找过我几次?”女人问男人。

“不知道。”

“十次。”

“这么圆满的数字哦!”

“嗯。”

“你为什么记得?”

“记忆力好。”

男人没有作声了,过了许久,男人又问道:

“你喜欢我?”

“打心里喜欢!”女人回答。

“你有喜欢过别的客人?”

沉默了一分钟,女人回答:“没有。”

男人在黑暗中看着女人的眼睛。这黑暗的空间里没有一丝光,但女人的眼睛却似乎有一丝亮。

男人不想再说话,他开始与女人接吻。他们吻得很投入,像初恋的两个孩子,像离别了十年后重逢的恋人。这种吻,有着鸿蒙初辟,万物更始的味道,就象这天地间的第一个吻。许久之后,他们分开了嘴唇。女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里似乎更亮了一些。“哇,我们的初吻啊。”女人俏皮地说。纵是黑暗之中,男人也感觉女人的脸绽放了笑颜。

“感觉还挺不错吧?”男人说。

“真的很好!”

男人的眼睛里也似乎有了些光亮。“我们真不象已经睡过十次了。”男人说。

“嗯。”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辜小倩。你呢?”

“曾小卓。”

“我们都有个小字,我们都是小朋友!”女人开心的说,并笑出了声。

“你是小朋友,我是大叔。”

“那大叔,大婶可有的?”

“没有。”

“为什么?”

“原因许多,终归一点就是没有咯。”

“嗯,那可以来找我。”

“嗯,花钱的这类,我一共找过三个女孩,前面两个是两次,你则是你刚才统计的数字。”

“谢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

两个人又轻轻地吻了吻。

“真有意思,我们这是在地震中么?地震之于我们,是灾难还是幸运?”女人说道。

“真的哦,丝毫感觉不到恐惧,而有意思的是:我们也丝毫没有损伤。”男人说。

“太有意思了!”

“是啊!”

“如果没有这次地震,我就只有等着你第十一次光顾。”

“大概是吧。这第十次,感谢你留我过夜?”

“你那么疲倦,又说家里非常远,貌似你也不是经济特别宽松的那种,去住酒店也要另外花钱。”

“如此而已?”

女人稍微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也想留你陪我一个夜晚。”

男人也沉默了,他在黑暗中露出了笑容。

“你为什么做小姐?”男人问道。

“这个问题你怎么看?”女人反问道。

“我想现在这个社会,大多数是图轻松吧,那些有关被迫的大多是官方媒体的故作正义。本来这应该是种合理的存在。”男人回答道。

“确实大多数是自愿的,图轻松的,”女人顿了顿说道:“但我属于那种无奈的,倒不是被某人逼迫,而是出于生存需要,我没读什么书。父母身体都不好,医药费一年都几十万。”

两人又沉默了。这种沉默透着一种无奈。男人不知道说什么。男人无法改变女人的命运,女人也无法改变女人的命运。于是他们只有回避了这个话题。男人甚至觉得他根本就不该问的。而女人也知道,这个男人找小姐确实不多,因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会这样,才会这样提出问题。

其时距离地震发生已经差不多24个小时了。两个人感到从身体传来的饥饿。但是这个狭小的倒V的空间里除了充斥着黑暗外并无食物,于是男人想试着用手去推动头顶的东西,但是丝毫没有作用,而且男人也意识到这样做是有危险性的,他在一次地震知识讲座中学到过。于是他们就只有继续等待救援。而睡意满满地袭了上来,于是他们两人在这地震的废墟中睡去。

如果有平行宇宙的话,那另外一个宇宙里的这个世界同样存在着这个点,而地震其实却是没有发生的。平行宇宙的理解可以这样形象的看待:在24个小时之前,由于某个时空因素的变动,地震并没有发生,事物沿着另外一条线性发展下去。男人在8小时候醒来,他精力充沛的穿好衣服,回头对床上的女人露出了个迷人的微笑,然后离去。女人看着他离去,陷入了一种回忆和思索。男人走到不远处的公司上班,他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牙刷牙膏毛巾,到写字楼的洗手间洗漱完毕,然后进入写字楼面积庞大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是一个个的格子间,里面陆续坐满了他的同事。他也找到了他的格子间,坐入,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而这场地震在这个世界里是那么有意思的发生了,把男人和女人困在了一个倒V型的其实还算安全的空间,封闭着他们二人,让他们有了一次又一次的漫谈,这着实是有意思的故事。但这个故事里的男人似乎无法改变女人的命运,女人也无法改变女人的命运。

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男人忙完了他的工作。此刻已经是下午5点40分。他走到天台处的露天休息室,点燃了一根箭牌香烟,看着天色即将进入夜晚的前奏。他回忆起昨天的那一幕:女人看见是她,眼睛里立刻溢满了笑容。女人转身走进了里屋。他随后跟了进去。在房间里,他迫不及待的剥解自己的衣服,也叫女人脱下。在一场充分力量热度娇喘的交合后他离开女人的身体躺下。但女人靠了过来,把手放到他的胸前,随后伸到了他的脖子处,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容。“请你留下来过夜,好么?”女人向男人请求。男人眼睛出现了清澈的眼神,他嘴唇处漾起一个微笑:“好的。”那其实是个美好的月白风清的夜晚,不可能也似乎永远不会有地震这样的事件。男人想说点什么,可是没有说;女人也想说点什么,但也没有说出来。女人轻轻地轻吻着男人的肩膀。男人眼神清澈的看着女人一会,又会清澈地看向别的地方,最多的地方就是窗外。

男人的烟已经吸到了最末尾处,他已经隐隐感到烟蒂传来的热度,如果不再丢弃,则有可能会烫到手指。男人忽然感到这种存在的不真实,只是,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真实。

在那个到V的空间里,男人和女人再度醒来。这是第二个24小时了。饥饿已经刺骨的侵袭了他们。由此而带来的寒冷也接踵而至。女人在空间里摸索,找到了床单和散落的衣物。她把它们扯了过来,裹住了他们一起。这个时候,他们象在地下做了个窝,他们生活在地下。饥饿和干渴令他们虚弱和难受。男人说:“我们可能没救了,要不要回顾下人生?发发感慨?”

“人生有什么好回顾的,感慨倒是有的,只不过我读书少,还真难发表。”女人回答。

“如果不是地震,我还是我,你还是你。”男人说。

“是啊,我大概只有期待你的第十一次。”

“你为什么,喜欢我?”男人问道。

“大概,”女人在黑暗中望着男人,并又用手抚摸着男人的脸:“大概你是我百分之百男人吧。说实在的,我还没用真正恋爱过。第一个男人就是一个很恶心的男人,完全不是我自愿的。看见你后,我有了心动,和你的第一次,我感到了快乐。”

男人抱紧了女人,心里隐隐有着伤感。

“你呢?能否给我说说你的故事?”女人要求。

“我嘛,普罗大众,其实过得也不快乐。这个城市只给你生存的条件,所有其它的,都变得不那么真实,恋爱嘛,大学里倒是有的。工作后就很无趣了。”

“为什么无趣?”

“大抵这个世界就是无趣的吧!”男人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人就是很无趣的,所以世界就无趣了。”

“感觉你心里开满了阴暗的小花。真可怜!”女人抚慰着男人,又紧紧搂抱着他。

“其实,就此刻,我觉得世界其实也是很有趣的,有这么一场地震,有这么一个我们在一起。”男人说。

女人在黑暗中笑了,说道:“如果我们就这样死了,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了。”

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男人下班了。他在街角的蒸菜馆吃了一份蒸味盒饭,盒饭配的菜是蒸南瓜、香干腊肉和几片青菜。他毫不起眼的用了十一分钟把晚餐吃完。吃完的时候是晚间七点一十四分,华灯初上,城市的夜色很美,也很空寂。男人沿着一条城市的道路慢慢走着,似乎毫无目的,而路似乎也一直需要走着。这个时候,一位娇宠的富少,开着一辆黄色的法拉利带着一个黑非洲的少女并将车速飙到了码。富少的车撞倒了男人。男人被撞飞了二十米开外,他倒在地上,口中汩汩地涌出鲜血。富少口瞪目呆地下了车,在五米外呆呆地望着他。男人没有感到痛疼,而是感到一阵巨大的冰冷逐渐漫过了全身,他感到这个世界都如此不真实。

似乎就科学而言,是有无数个平行宇宙的,也就是有无数个平行世界。宇宙中预估有数以千万亿个星球,而平行宇宙的数量尤在此之上。故事物似乎有着无数可能性的发生。而真实的落于某个点的事物或许不那么多。

在那个倒空间里。时间一点点流逝。男人和女人感到了饥饿,但却很丰实。她们搂抱在一起,交谈,漫谈。他们想:就这么死去也未尝不可。可是头上隐隐传来了挖掘声和人的呼喊声。男人想回应,可看见女人没有回应,便也没有动。他们又搂抱在一起,心里都想着:来就来了呗!

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女人一直在等待,她抽起了香烟,一直在等待。


  
   费学文:北京之北

五月的北京,轻风撩起不知名的香水味,有一点似甜带酸的腻。我四目张望,天还没亮透,似亮仍黑的国槐下一抹羞涩的绿在默默地青春着。

北京有许多公交、地铁,交织成网。家住通州、燕郊的人每天上下班要花三四个小时在公交、地铁上,但问起来都说自己住在北京。每天清晨、黄昏,他们在推搡的人群中挤成相片。北京太大,容得下一切赤裸裸的财富和野心,却容不下一份尊严。

路是跨越北京城区和通州的公交线路之一,也是宋庄去北京最佳的公交线路。每天早上,至少有人挤在混合着肉夹馍和煎饼味道的路车厢里去北京上班——这个数字是我等车排队时“顺便”统计出来的。

等车排队其实是代阿萍干的。阿萍在北京北三环安华桥附近的一个事业单位上班,收入较低,不死不活。阿萍家境不好,别说拿不出在北三环附近买套小房的首付,就是在北三环附近租套小房也是奢望,只好在通州租房,白天给朝阳区交税晚上给通州交税。

那时的通州还没有被密密麻麻的住宅楼占领,小区对面是一片绿油油的麦子地。不过,房东老太太说,开往北京的路公交车总站就设在小区门口,到时候上车就有座。阿萍便痛快地交了租金。

于是我的重要工作是:将闹钟调到清晨4点30分,从床上爬起来,将泡好的黄豆倒进豆浆机,再把面包塞进烤箱,洗完脸刚好豆浆和面包熟了,然后赶紧下楼排队。5点25分,阿萍下楼插进我排的位置。

互换位置时,阿萍问我:“你喜欢我有多少?”我想了想,以平静地声音回答说:“就像喜欢晨夜的汽笛声那么多。”说完后,我看见阿萍想说点什么。可是,一声汽笛响起,5点半,路准点发车。

在北京,我这样的叫“候车族”,阿萍这样的叫“跑车族”。“候车族”多由老人组成,他们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多睡十几分钟,能在上班的路上有个地方坐坐,提前到公交车站替儿女排队。

为此,阿华经常嘲笑我:“他们在候自己的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你候谁啊?”我狡黠一笑,问:“你知道北京早晨四点半的样子吗?”阿华摇头。我说:“我知道。”阿华继续嘲笑:“学科比呀,你成功了吗?”

“别贫,快把那副画也带上”,能够堵上阿华那双贫嘴的只有说画了。“别介,那画不行,一看题目客户就不喜欢,‘北思’?北者背也,兆头不好,谁买呀?”阿华这话有点俗。

我的本意是转移话题,呵呵一笑:“什么北者背也,那可是北京之北,俗!”可阿华有点当真,一本正经地说:“要想钓住鱼,就要像鱼那样思考。无论你本人多么喜欢草莓,鱼也不会理睬它。只有以鱼本身喜爱的蚯蚓为饵,它才会上钩。你懂吗?”

其实,“北思”是我的压箱底作品,一般游客我连看不让看,更别说买了。我笑:“好好,你懂。”

我和阿华是早期北漂,两人合租一个废旧厂房改建的画室。画室很宽敞,不光是艺术作品的陈列室,还是两人的工作室。

在宋庄,像我们这样的有好几千人,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里面不乏行业的高手或是知名画家、书法家,但大多数的像我和阿华一样,也仅就为了能糊口,只有很少一部分经济收入不错的艺术家能享受到艺术作品给他们带来的乐趣。

为了生存,我们有时要去艺术作品集市推销叫卖。于是,在很多时候,公交站、画室、艺术作品集市就是我生活的三点一线。

我和阿华时常在喝酒时这样互相安慰:虽说奔四的男人,十几年的教育,二十几年的社会,没整出点动静来,难成了。但搞艺术的就另当别论了,要保持定力,要水到渠成,当然也不要为难自己了,好吸的抽两根小烟,好喝的咪两口小酒,好色的看两张小碟,日子也就这样。

说着说着,我俩就这样醉了。

头昏脑涨中,一阵尿意把我惊醒。

北京有各色圈子,而且都能玩到极致。不管你是唱歌还是唱戏,是互联网还是大数据,是写字还是画画,各色人等总能找到伙伴,总能找到组织。维系圈子的,大多是喝酒。

我喝醉后,每次都是阿萍给我熬养胃汤为我擦洗身体洗衣服,一个人默默地收拾一地狼藉,然后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好几次我都想问她小小身体是如何把我拖回家的。

朦胧中又见阿萍坐在我床前。“下次不要这么喝了”阿萍说。

“没事,我送你上班吧”我点点头。

我忽然深沉起来,问:“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就像喜欢晨夜的汽笛声那么多吗?”

阿萍望着我没有说话,默默地等着我说下去。她知道不要问我一定会自己说的。

“有一天我喝醉了,半夜里忽然醒来。”我说:“我独自一个人,没有谁在我旁边。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一点声音。我突然感到自己被隔离在一处遥远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没有谁关心我,没有谁会想到我,即使我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也没有谁会发觉到,我感觉到我的心脏痛死了。”

阿萍一直望着我点点头:“那又怎样呢?”

我继续说:“那一次我真的很悲伤,是真的,那是在半夜里,一个人独自醒来时候。”我稍微停顿了一下说:“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远远的地方有汽笛声。微微的汽笛声似乎听见了,又似乎听不见。我在黑暗里静静地侧耳倾听着下一次汽笛声的到来。不久,那汽笛声再一次传到我的耳里。然后,我的心脏不痛了。而我爱你,就象那汽笛声一样。”

阿萍明显感动起来,一扫昨夜的疲惫,羞涩地打我:“我要走了,要不迟到了。”

下楼后6点,通州的早高峰来了。红色摩的穿梭在街道上,几辆浅绿色的公交车堵在十字路口。黑车司机和早点摊儿的小贩一起霸占了最外面的车道,前者大声嚷嚷着“国贸国贸啦,三十块三十块,上车就走”,后者踮着脚把刚出炉的热煎饼举到公交车窗口。

排队的队伍起码有米,老远就听见公交协管员指挥的声音:“一个跟一个,不要挤啊,排队排队,还有座呢……好啦,司机师傅关门,走啦。”

看到这架势,我正要拦一辆黑车,忽然听见老李喊:“嘿嘿,姑娘,快到我这里来。”等阿萍插进他的位置,我大声问:“您不是帮您儿子排吗?您儿子呢?”老李有点不好意思:“老了,我才记起儿子出差了,不在家。”

我和阿萍都乐了。走运了!什么北者背也,分明是北京之北嘛。

公交车快开时,我大声对司机说:“请按几声汽笛。”司机不知啥意思,按了一次长笛,然后朝我憨厚笑了一下。

我和老李也笑了。

上午10点,宋庄淘宝拍准时开拍。

初次参加拍卖,把我和阿华惊呆了,在露天的广场上,胡乱摆放着不下百余幅甚至千余幅作品。平心而论,摆在这里的作品水平参差不齐,那些卖作品的人的素质也大有不同,使本来就混乱不堪的市场更增添了一些江湖的味道。

我的那幅书法作品“王淇﹒梅”卖了元,而那幅“大象无形”斗方居然拍到了元。拍后,淘宝拍的小刘跟我说:“讲实话,您的书法作品我们以前评估时只评了元左右,您可能快要成名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连说:“惭愧惭愧,那是缘分,缘分缘分,多谢推介,多谢多谢!”

小刘接着说:“其实我还是喜欢您的那幅‘北思’,我估计可以拍到元,下次可否拿出来?”

我一听元,心想:这可是我的心血之作,不不,不能卖,他们不懂得欣赏,要拍也要到高档拍卖行去拍!嘴上却说:“谢谢谢谢,下次再聊。”

阿华今天收获更大,他在一旁起哄:“小刘,这个你们拍卖行就不要盲目乐观了,北思?北者背也!”我赶紧说:“别听他瞎扯,那是北京之北!”

小刘乐了:“你们忙,下次再聊!”

阿华忙点头:“好!好!”,他的秃头在阳光下好像在打信号灯。

别看阿华平时嘻嘻哈哈,其实他是一个极端深沉而理性的人。回到工作室后,阿华坐进了他那个占了半个客厅大的沙发。那沙发又大又软,他一坐下,就陷了进去,只留一个秃脑袋在跟你说话:“听说五月有毒?”

“哟,到底是画家呀,对中国的养生文化也有研究啊!那要戒杀、戒淫哟!”我正不知如何回答他,只听见一女性声音飘来。

我抬头一看,时尚却不土豪,香浓却不刺鼻,兴奋地说:“是香水有毒!”

阿华的秃头还未从大沙发冒出来,像往常一样无视游客的来访,依旧我行我素表现他的孤傲冷漠,甚至愤世嫉俗。但声音却从沙发里传来:“胡说,是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这就对了吗,一个人多赞美他人,有利于人和自然的和谐。尤其是现在的五月,此时万物开放,天地给予,这期间应多赞扬。”看来这女的还挺健谈。

我笑了笑,说:“那您就赞美一下我们吧!”

这女的神秘一笑:“我刚才不是赞美了你们了吗?在拍卖会上不是我拍下了你们的作品?”

阿华的秃头忽然从大沙发冒出来,几乎与我异口同声:“啊!”

“别激动,五月有毒,须保持住一颗清静的心。自我介绍一下,叫我阿梅好了。”这女的有点调皮。

原来阿梅是做字画生意的,家族可能是土豪。阿梅的观点是,养猪不如卖猪。

阿华一点也不认同,说:“呵呵,五月有毒,须独善其身,静口调心,天醒我醒,天睡我睡。”我忙打哈哈:“还是香水扑面。”

清晨,宋庄又被驶向北京的路公交车发动机吵醒了。 

北京有最浓厚的艺术氛围,有高档雍贵的琉璃厂,有怪异夸张的,有不痛不痒的宋庄,从东方到西方,从古典到现代,从牛逼到装逼,只有办不完的展,只有卖不完的画。

宋庄原是北京东郊一个偏僻、寂寞而且稍稍有点陈旧的小镇,长期以来少人问津。因为宁静、清新,陆陆续续迁来一些艺术家。这些艺术家在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和他们特殊的生活方式,构成了一道独特的人文景观。

这种宁静很快被雾霾打破了。我去找阿华的时候,他正在收东西,满屋子零乱不堪,唯有音响是摆得好好的,里面传来老老的爵士乐。

“呦,是移民呀还是搬家?或是逃跑?”我一脸惊讶。

阿华一脸焦虑,说:“初心不再,走了。”

焦虑最大的来源是未知。对于确切的污染源是什么,没有统一的认识。雾霾会对人体造成怎样的危害,没有权威的报告解释。在无可奈何的阴翳之中,大家寄希望于每一次大风。于是,一时间,移民取代了房价,成为了饭桌上的第一大话题。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与熟土一拍两散。

相处二十余年就要分离,我有点惋惜,想劝劝他:“不就是霾吗,至于吗?再说,哪里没有啊!”

阿华悠悠地说:“主要是心霾,我累了。好几年不能领个车牌,上个河北牌照嘛,行驶在北京像做贼一样,生怕被警察抓到,开着自己的车,行驶在自己的国家,居然不准进入首都。买个户口50万,买个学号20万,眼花缭乱,就算这一切你都费尽心力操办好了,孩子十年寒窗以后,还是要回到原籍高考,考分要比北京的同班同学高出一百多分才能上相同的学校。”

听到这,我的心也不免痛楚起来。是啊,二十年前,北京还有家常的饭馆,清澈的蓝天,亲切的大妈,笑意的路人。但如今的北京,那种沉稳大气已经消失,那种宁静平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慌张、匆忙、焦虑、暴躁、功利、防备。尤其是交通更是不可理喻,有网友调侃说,开车在欧洲,你九点还在法国十点就到了英国,但在北京,你九点在朝阳区十点在朝阳区十二点还在朝阳区。

我心里一阵酸楚,选择离开意味着是在社会当中丧失了生存的位置,说:“一走了之、一拍两散,并不像表达上那么容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就是画画吗?在哪不行?”阿华已归平静。

阿华来自南方的一个小城,没有上过美院,没受过正规训练。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一直在画画并开有一家生意不错的装璜公司。经不住我的一再煽动,他告别了家乡,开始北漂生活。我俩刚来北京时,在圆明园合租一间画室,那时俩人每月只有元生活费,除去元房租,只剩下60元钱,生活经常陷入窘迫的境地。二十年的日子,我们不停地搬家,不停地认识新朋友,艺术上不断地成熟,也开始不停地卖画。

“我会找个女人,选个僻静的地方终老。你也考虑一下吧。”阿华望了我一眼,悠悠的说:“网上说,四十岁的男人,要远离二十岁的女孩,无论她多么楚楚动人,无论她多么飞蛾扑火。她尚处桃李年华,而你理当知天命。若真心欢喜,就不要给她一条泥泞坎坷、异常艰辛的道路。”

我问他:“你是说阿萍吗?”看他没吱声,我继续问他:“你将往何方?”

阿华说:“我可能选择朝北行。”

我笑了,说:“你不是说过北者背也不吉利吗?”

阿华也笑了,说:“是北京之北,呵呵。”

阿华的身上融合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绅士的品位和农民的朴实。在他脸上,永远看不见愤怒、愁苦和邪恶的影子,看见的只是平和宽容。与阿华相处很是轻松愉快,对任何人任何事任何观点他都很友善。

阿华张开臂膀,抱着我说:“别伤感了,过去几天就好了,我们会再见的。”

此时,我知道再多的话已是多余。

恍惚中,我来到阿萍的住处。敲门时才记起8点多了,她应该上班去了。正当我要离去时,门竟开了。

阿萍一把抱住了我,失声大哭:“对不起!我们只能如此,排了这么多年的队,我不想再排了!”

我想起刚才阿华的话,没有问为什么,每个人总有不愿意公开的秘密,千万不要苦苦相逼。

我当时能感知的只是背后一片冰凉,挫败感油然而生,这是都要离开的节奏啊,什么北京之北,分明是北者背也!

喧嚣过后终归平静。生活就是这样,去的去,来的来。

北京还是北京,依然很少见到蓝天。沙尘暴里,一位的士司机问我:“会迁都吗?”我说:“我们有生之年,可能性不大吧。”司机再问:“北京会变成沙漠吗?”我说:“我们有生之年,可能性不大吧。”司机说:“那不结了,还说什么。”

宋庄的楼越盖越多,家对面新建起来的小区,马上就要交钥匙,上万人即将入住,连宋庄的黑车司机都在说,到时排队的人更多。只是,这一切已经与我无关了。

命运是个无法言说的东西,一个选择,就意味着不同的命运。我结婚了,对象是阿梅。我的生活状态从“养猪”逐渐向“卖猪”兼顾,也很少参与热闹的聚会。

阿华又来北京交流,邀我在“茶祖居”喝茶聊天。中式的茶馆里飘来佛音,洗心润性。阿华问道:“你和阿萍怎么了?”我回答:“你走那天,我们分手了。因为她家庭条件不好,他父母希望她找一个经济条件好的,她现在嫁到郊区一个土豪农民了。”

阿华喝了一口茶,问:“现在还经常喝醉吗”我答道:“我现在很少喝醉酒了。”阿华问:“是因为年纪大了,要注意身体吗?”我答:“不是,是因为有一次我喝醉酒了,发现自己在酒吧睡了一夜,没有人找我。”

阿华叹了一声,继续问:“你老婆阿梅也不管你吗?”我回答:“她跟我说了,她不管我喝酒,但喝醉了她也不管。当然,她的事,我也不用操心,我们有各自的圈子和朋友,说不上特别爱或是不爱,彼此相敬如宾。”

阿华不禁一阵唏嘘。我继续说:“但我很享受这种生活状态,原来画画的时间和空间都受限制,现在不用为房租发愁,有了大把的时间,也有了宽敞的画室,所以很满足,很珍惜这个机会。”

阿华感慨道:“是啊,生命太短,最没有意义的就是不情愿的重复,所以人生第一要义不是天天幸福,而是天天不烦。”

送走阿华后,我和阿梅也在筹备离开北京。如果不是阿梅怀孕,我们可能继续在北京这样生活。阿梅验出怀孕那天,北京的空气极其糟糕,对面两百米的楼都看不见,吸气入肺时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这使我和阿梅下定了决心。

从决定到离开,我们没有和朋友们打招呼,没有聚餐,没有拍照,什么都没有做。处理画的那天,所有书画作品连同那幅我视如至宝的“北思”一起被搬了出来,统统被淘客以每幅元的价格分光了,谁也不知道这幅“北思”的爱恨情仇,对他们来说,所有装进车里的仅是画而已。

再次回到北京的时候,天空仍旧铅灰,车流仍旧堵塞,行人仍旧潮涌,收破烂的三轮车仍旧逆行在路上。只是,消化了我二十年青春的北京,没有留下一丝属于我的痕迹。

我坐在国贸地下一个圆环形长凳上观看职业装走秀,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香水味。模特中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高跟套裙,步履姗姗,目不斜视,眼神、嘴唇、屁股都绷得一样紧。和我坐在一起不起眼的,也许就是亿万富豪,也可能是失意的北漂。

没有一丝征兆,清晨1点,我接到了阿萍给我的电话。

我问她在哪里?她说在回家的路上。

我焦急地问她:“你还在北京吗?你在哪个地方啊?你是一个人吗?你怎么不叫你老公接你啊?”

阿萍告诉我她在北京六环边上,她老公在酒吧喝酒叫她自己打车回家,她打了半小时还没打到车。

我沉默了一下,原本想说我去接你吧,可是我想了想没说。她老公都不担心她,我算什么?

阿萍在“我不要你来接我,只要你不要挂电话,因为我害怕!”我听出了她话里的失望,可是我开不了口安慰她。

她接着说:“我老公说了,我是个成年人,好多事情完全可以自己解决,所以我习惯了。”半小时后,电话里传来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她说已打到车了。挂“你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打我电话,我会接的。”我只能说到这了,因为我想,在当今世界能够愿意随时去接一个人电话的,没有几个了。

放下电话后,我想:一个拿画画当生命的人在什么情况下要撤离艺术的都城?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在什么情况下而不再喝酒?一个人到底在什么情况下,会在一个人回家的夜晚,回忆起从前的人?而为什么那个经常回忆的人,最后却是没有走在一起的人?

原来,我们对于北京,只是一个过客而已。而最后,我们都输给了现实。


  
  


   李巧文:柚子树

我认识聋子张芋头的时候,他已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半百老头了,按辈份,我得叫他爷爷,背地里,我还是称他张芋头。他头发剪得很短,全是白的,胡子也是白的,圈在嘴巴周围,走路一瘸一拐,样子很滑稽。他耳聋却面善,如果他知道有人叫他,脸上便会堆起笑容,很慈善地答应一声:哎!如果是细伢子叫他,他往往还会伸出一只手来在他们的头顶上摩挲一下以示爱抚。

张芋头的婆姨是个接生婆,脸上常挂着笑,却长着一副人见人怕的骇人面孔,人称“鬼面”。这副面孔看上去一边是人一边是鬼,一块硕大的像胎记一样的东西几乎占了她左半张脸,暗蓝色中带紫,从头顶到下巴,经过她的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小半只鼻子,小半嘴巴,仿佛是一支淡蓝色的大毛刷,从她的脸部一路刷下来,一直刷到脖子上。你看她的时候,看到的就只有半边脸;她看你的时候,就像用一只眼睛在看你,另一只眼睛却躲在暗处,让你觉得一股阴风横扫过来,还未说话,已是心胆悚悚两股颤颤。

我们那里地处偏僻,离最近的卫生所都有五六里,离县城有一百多里。队里穷,家里有自行车就算是富裕了,医院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所以一般人家除非得了要动刀动剪的大病,否则,都是就近能解决的决不远走。生孩子也一样,这事儿一声喊,就疼了,就要生了,哪里还等得到借车长途奔波。作为唯一能接生的“鬼面”,便成了当地响当当地接生婆。

我娘说,我也是她接生的,我们那里的小孩子大多都是她接生的。但从我记事起,我就怕她,更怕她笑,笑得跟鬼似的,见着她就想躲着她,当地人也多多少少都有些怕她。也不知是她接生太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和张芋头到老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男半女。我家那时候住在她的隔壁,我家的房子跟他们家的房子都是土改时分了一王姓地主的,那姓王的地主叫王义德,土改时被镇压了。大老婆不久就疯了,死掉了,小老婆不知去向。两个儿子多年来一直杳无音信,听说一个去了台湾,一个去了美国。

这栋大房子,王义德在的时候,被当地人称作“王家大宅”。解放后,有人说起它,仍这么称呼,只改了一个字,叫“王家老宅”。一式的青砖黑瓦,分作四进,分给了四户家庭。张芋头一家和我家居中间两进,成了隔壁邻居,本来房间是相通的,分后就把相通的房间全给堵死了。两头的两进,我家隔壁的一进分给了一个教师家庭,户主姓陈,我们都叫他陈老师。两口子都是教书的,有个裹脚老母亲在,还有两个孩子。其中大的叫小路,当着他的面我叫他路叔,背地里有时直呼其名,他跟我爹差不多大,跟我爹原先读书一个班。小路有个妹妹叫小思,比我小姑还小两岁,因为差辈儿,我跟她接触并不多。靠张芋头那头一进,只有两间房加两间杂屋,分给了一个单身汉,大家都叫他麻子。

麻子其实脸上没有麻子,因为这一点,我小姑说她曾经特意跑到他面前,仔仔细细打量过他,他脸上除了两颗痦子,真不是人家所说的麻子。听说他从小就喜欢偷鸡摸狗,三十好几了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姑说,他别的本事没有,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有一次,她就曾亲眼见证过麻子的骗人功夫,那些歪理儿还硬是骗过了村里的老牛叔。

老牛叔的房子建在一个山坡上,单门套屋,家里养了十数只鸡,还养了一条黑狗。这黑狗遇人即吠,一般人到他们家去,黑狗见了就会狂吠,一副作势要扑过来的样子。吓得人老远就喊老牛叔,叫他看好狗,才敢进屋。也不知怎么搞的,老牛叔家的鸡有天晚上少了一只,老牛叔遍寻不见,又将后山坡扫雷似地查找了一遍,也不见半根鸡毛。老牛叔在村里一吆喝,不到半天,整个村子里便都知道了老牛叔家里丢了一只鸡。

老牛叔觉得这事蹊跷,自家的狗都没吠,哪个人神不知鬼不觉,把鸡偷了煮了吃掉了?人民公社,大伙儿一起出工,年终分红,菜地里种的红薯黄瓜,山地里种的花生西瓜什么的,都姓公,物资靠配给。小姑说,她小时候就常常吃不饱。农作物成熟的时候,摆在地头里,路边上,成天花黄果绿地摇曳着,常常让她口水咽了又咽。村里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禁不住诱惑禁不住饿的人不少。趁着守地的人没看见,偷公家只把红薯西瓜,根把黄瓜,兜把花生的事时有发生。队长在会上说上两回,因为事儿不大,大多是不了了之。小姑说她就跟在我爹和小路的后面,看着他们偷过,他们偷了会分给她一份。但要说喜欢偷鸡摸狗,大概就是麻子了。老牛叔将怀疑的目光转到麻子的头上,他不动声色来到麻子家,先在屋前屋后观察了一遍,最后在后山找到一堆垃圾。老牛叔拾根棍子,将垃圾堆里翻了个底朝天,还真翻出了一堆鸡毛。老牛叔一看,这不是自己家那只鸡的鸡毛还能是谁家的?自己养它养了那么久,鸡的样子鸡毛的样子他早已刻进了眼睛里烙进了心头里。老牛叔抓了一把鸡毛,一步并作两步,径直冲进了麻子的屋。

哟,老牛叔,今儿是什么风,大清早的,把您吹进我这破屋来了?麻子正躺在床上,闲着无聊呢,见到老牛叔,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一脸带笑问道。

你问我,我还得问你呢?老牛叔自己掇了把椅子,自顾自地坐下,晃着手里的鸡毛说,我问你,是不是你把我家的鸡偷吃了?

老牛叔,一上来就问鸡啊鸭啊什么的,谁偷吃了你家的鸡啊,老牛叔可不要血口喷人!

你看看,你看看!老牛叔将鸡毛举到麻子面前,大声地说,你看看,这是什么?谁偷了我家的鸡,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麻子一看便笑了,哎呀,我说老牛叔啊,一把鸡毛能说明什么问题啊,你说,哪家的鸡没长鸡毛啊。

这鸡毛可是从你后山的垃圾堆里翻出来的!

那又能说明什么?

说明你就是那个偷鸡贼!念你一个人,赔多了赔不起,偷一赔一,你赔我一只鸡就行!

我的好老牛叔,你别乱扣帽子好不好?偷鸡摸狗的事我早就不干了,你家的鸡被谁偷了,我不知道,你还是回去查实了再说吧。

不用查,就是你!要不,你跟我回队部,让大家评评理。

鸡不是我偷的,我凭什么跟你去队部?我在睡觉哩,如果老牛叔没有别的事,恕不奉陪!说罢,倒到床上装睡。

老牛叔看他那副横竖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站起来,将一把鸡毛摔到他脸上,大吼道,狗日的王麻子,你给我起来!今儿你不把话说清楚,老子让你睡不成!

王麻子还想装睡,老牛叔一手揪着他的耳朵,往上提,你赔不赔?赔不赔?

哎哟,老牛叔,轻点!轻点!疼!这下麻子装不成睡了,他坐起来,道,老牛叔,你凭什么就认定是我啊。

老牛叔气不打一处来,拿起几根鸡毛,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鸡毛啊,怎么了?

这是我家那只被偷的鸡的鸡毛,这是从你家垃圾堆里找到的鸡毛!

你家被偷的鸡的鸡毛,跑我家垃圾堆里来了?

就是你,偷了我家的鸡,杀了吃了,把鸡毛丢在垃圾堆里,还用其他垃圾盖着,你这是欲盖弥彰啊。小子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你,若要人不知,除非你莫为!

老牛叔,您这是哪跟哪的事啊,垃圾堆里的鸡毛能说明什么问题?就算这鸡毛是从我后山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也不能说明就是我偷的吧。这垃圾堆又不是我一家倒的,隔壁聋叔家也倒呢,你怎么不怀疑他,只怀疑我?再说了,如果是有人想要嫁祸于我,故意倒在我这儿的呢?你又没有亲眼看见我倒这鸡毛,怎么就能断定是我偷的?

老牛叔一听,气愤得举手要打麻子,你——你——我——我打死你这小子!聋子是什么人,我清楚,用不着你来挑唆。明明是你偷的,就是不承认,怪不得你穷,怪不得你讨不上媳妇,活该!地主家的狗崽子,跟王义德一个德性,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麻子一弯腰躲过老牛叔挥过来的拳头,往旁边一窜,几步跨到门边,朝老牛叔道,你怎么说打人就打人,说骂人就骂人?毛主席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王义德是王义德,我早跟他划清界线了,不要把他跟我扯到一块!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我偷的,那又怎么样?那叫割资本主义尾巴!念你年纪大,我不跟你计较,要不然,再来两个老牛叔,看是不是我这当兵出身的对手!

好,好,你等着!这事儿没完!老牛叔不但没说服麻子,反被麻子绕进去了,他说不过麻子,气呼呼地走了,边走边还说,当兵,当兵,共产*的兵才是真正的兵,当个国民*的兵算什么鸟兵!

老牛叔一走,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毛头也作鸟兽散。小姑描述起来,还是那么绘声绘色。小姑接着说,要说这麻子偷没偷老牛叔家的鸡,隔壁的张芋头肯定知道。我说,他一个聋子,怎么会知道!小姑说,我娘跟我说过,这张芋头耳聋心不聋,什么都看在眼里呢。

我一直觉得这张芋头不简单,挺灵泛的,我就亲眼见过。就拿说话来讲吧,只要你站在他面前对着他说话,他就能看着你的口型知道你说的是啥话,从不需要你说第二遍。偶尔有几个词没听懂,只要你在他的手心里写一遍,他就知道你写的是啥。有好几回,我听了几遍也不知道那个人说啥,看他写,也不知道他写的是啥,而张芋头早已笑着点头了。

我问我娘,张芋头是什么时候聋的?娘说,是“鬼面”嫁给张芋头的时候。我又问张芋头是什么原因聋的,娘便摇头说不知,去问我奶,奶却冲我不耐烦地道,小孩子家家,问这些干什么!我奶别的还好,一问起这个,脾气便马上暴,我那时很怕她,见她大嗓门冲我,我便一溜烟跑了。看着张芋头进进出出,看着“鬼面”背着个药箱,胸部往前倾,走着大步,也进进出出。我们虽然是邻居,聋子两口子却几乎从不串门,有事出去,进门就把门关上。从小到大,我只见过“鬼面”来过我家一次,是来借洋火。我和哥也很少去他家,我去过几次都是跟着我娘一起去的。在我眼里,张芋头和“鬼面”一样神秘。

张芋头家的房子格局跟我家差不多,只是我们家分得的是正厅,因为我们家人多,我爹和我伯那时还没分家,住在一起,两家合起来有七八口人。他家分得的是侧厅,进门正中间一个天井,沿着围廊过去便是两间卧房。一间住着张芋头两口子,一间临时做了杂屋。但我总感觉他家阴暗得很,比其他三家都要阴暗。他家大门前,有一颗硕大无比颇有些年月的柚子树,树梢伸过屋顶,枝叶散开,像一把大伞,将他家的前门遮得一年四季不见阳光。瓦是黑瓦,梁柱因年久失修,呈现出凄冷的黑色,张芋头从来不修。那遮挡阳光的柚子树好像与他家无关似的,张芋头也从来不管,有人曾劝张芋头把它砍了,好放些阳光进屋,可张芋头摇头,照样让柚子树在他家门前风里来雨里去,在岁月里摇头晃脑。加上“鬼面”又是那个样子,说话从来不大声,笑的样子跟鬼似的,便凭添了许多阴森气,霉气,用路叔的话说是鬼气,搞得我们谁都不敢进他家的门。我家就不一样,我爹和我伯将屋柱屋梁全部用红漆刷了一遍,前门又没有柚树遮挡,亮堂多了。

我爹和我小姑小时候去得最多的还是路叔家。路叔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那时候,读书的氛围不浓厚。村里大多数的人小学没读完就回了家,能读完初中就算知识分子了。我爹考初中的时候,我奶就曾当着我小姑的面对他说,我和你爹可不比隔壁陈叔叔家,父母都是老师,我和你爹大字不识一个,帮不上你的忙。你考得上就继续读,我肩担不起背顶,读到哪供到哪,如果考不上,那就莫怪我们!说这话的时候,奶的眼光看着爹,又望着小姑,意思是,这些话也是对我小姑说的。可惜爹初中没考上,就辍了学。小姑比他好一点,总算考上了初中。小姑说,中学教师在我心里眼里都是高大的,我对小路的父母,比对任何人都多了一层敬畏感。只是一样,对小路的奶奶敬而远之。小路的奶奶我也见过。印象里,小路的奶奶是一双小脚,常年穿着一双黑不溜丢的三寸金莲鞋,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黑不溜丢的无檐灯芯绒帽,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与尚不谙世事的我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小时候我去和小米玩,不得不经过她身边时,会硬着头皮叫她一声“太奶奶”,不待她回答,便打着飞脚跑远了。她却和我奶说得极来,我奶经常没事就去她那里坐坐,一坐就是小半天,闲七扯八地聊,用我奶的话说就是“打坐石子港”。小路和小思他俩都是奶奶照顾大的,不但不怕,还跟奶奶非常亲近,平日里“奶奶”长“奶奶”短地叫得欢实。

张芋头门前的柚子树虽然挡了他们家的视线,可是每年秋天,结的柚子又黄又大,味道酸酸甜甜,好吃得很。小姑说,她那时候也和我爹摘过树上的柚子吃。后来,我们大了,也去摘,背着张芋头去摘。哥上树,有时候路叔的儿子小木也上,我和路叔的女儿小米便在下面看着,目不转睛,口水不停地涌出又不断地咽下。哥一般不多摘,一次摘两个,摘多了怕张芋头发现。

有一回,恰巧被麻子看见了,他指着树上的哥说我们偷摘人家的果实,还说要告发我们。

我便威胁他说,你敢!你告发了我们,我就把你偷老牛叔鸡的事说出去!

麻子呵呵道,听你爹讲的,还是听你小姑讲的?这是何年马月的事儿了?老牛叔不是来找过我吗?他都不敢明说是我偷的,你们几个小屁孩,又能告什么!

我不说话,小木却急白直脸道,就是你偷的,就是你偷的!

麻子两手叉着腰,带着渺视的目光对着小木说,就算鸡是我偷的,那又怎么样?几个月没沾晕腥,抓一只鸡,犒劳犒劳自己,又不多偷!老牛叔就是知道了,赔鸡?我没养鸡,赔钱?我口袋里半个钢蹦儿都没有,还不是指着叫化子骂天——没辙?小免崽子,告去吧,这么久了,看谁还把这事当回事!我还没将你们偷张芋头的柚子告发就不错了。

小木说,老牛家中的狗怎么没咬死你?

麻子又呵呵,它知道我穷,咬死我也捞不到什么油水呗。

小木说,你骗人!

麻子道,那你去试试,看它咬不咬你?

小木知他在拿自己开玩笑,胀红了脸,一着急便乱说,你是地主狗崽子!赖皮狗!

麻子一把揪了小木耳朵,这话也是你说的?告诉你,我不是,我只是王义德的远房侄子,王义德看不起我家穷,从来没有帮衬过我家,我跟他不是一路人。要不是我父母早亡,才不会住到他王义德家来呢。要不是我出身不好,我早就当共产*的兵去了,还轮得着国民*来抓壮丁?要不是我出身不好,我也不至于娶不到婆姨。以后你再说,小心我揪烂你的耳朵!

本来想威胁麻子的小木感觉到了来自耳朵的疼痛,不得不告饶,哎呀呀,我不告你,你也不告我,行了吧?快松手!

麻子松了手,将他肩一拍道,这还差不多!

麻子看着树上的哥撸撸胳膊说,这柚子树哪条枝上能结又大又甜的柚子我全知道!你下来,让我来!哥正愁摘不到枝尖上的那颗大柚子,便听话地下来了。看得出,麻子他馋得很哩,也不知偷了多少张芋头家的柚子,反正不会亚于我们。

这事最终还是没能瞒住张芋头。一次偷摘柚子的时候,张芋头恰好就回来了,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小木的爷爷老陈老师。哥眼尖,在他们到达之前,一溜烟早跑了。我手里拿着一个柚子,本来也想跑,可小米拽着我不让我走,我只好留下来。老陈老师看着正在树上的小木,严厉地叫他下来。小木从树上溜下来,耷拉着脑袋像霜打了的茄子。

老陈老师一把拽住小木,提着他耳朵来到张芋头面前,呵斥道,就你嘴馋!这是你张爷爷家的柚子树,不是你家的柚子树,你想吃也要征得张爷爷的同意啊。快,向张爷爷道歉!

小木低着头,怯怯地说,张爷爷,我错了。

张芋头道,算了,他们还小,不懂事。

老陈老师不依,不行!偷摘柚子就是不该,小木,向张爷爷保证,以后再也不偷摘柚子了!

张芋头过来,摸着小木的头说,多少人偷摘过我家的柚子,偷吃过我家的柚子,我数都数不过来。孩子嘛,哪个不眼馋。

小木在旁边细声细气地说,张爷爷,您自己不要吃么?张奶奶不要吃么?

张芋头点点头,我不能吃酸,张奶奶牙口不好,早不能吃了。

小木脱口道,那你还留着!

老陈老师说,小木,小米,快谢谢张爷爷!

小木小米齐声响亮地说道,谢谢张爷爷!

老陈老师回去的路上,我还听到他教训小木说,以后要吃问张爷爷,就是不能偷,听见没?

张芋头和老陈老师一走,哥探头探脑溜了出来,听我一说,他还不信,这张芋头脑子糊涂了吧?这棵树可挡了他家的阳光,一年四季不见天日啊!我也觉得这张芋头实在有点怪。

张芋头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喜欢拿着一根一尺多长的水烟袋,吧嗒吧嗒地抽,有时烟袋里还会咕噜咕噜地响。晌午过后,阳光已跨过他家门前的柚子树,又跨过他家的屋顶,在另一边洒出白亮的光。天井里中午的那一点点阳光已褪得一点儿也不剩,张芋头的屋子里仍是那么阴暗,潮湿。张芋头半躺在天井的一个角落里抽着水烟袋,他躺着的那把花梨木雕花椅子,是他分得的地主财产的一部分,非常结实而精致。如今,那把椅子褪色得厉害,除了椅子的后脚边还能看到一点点原木的色彩,其余部分全都呈现出一种灰暗的旧色,右手边部位还裂开了一道口子。

娘有事找张芋头商量,我见娘去,也要跟着去,娘便带我进了张芋头家。张芋头一个人在家,娘问张芋头,艾丽去哪了。张芋头说,去西冲,说西冲有个孕妇快生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鬼面原来有名字,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艾丽”。娘接着说明了来意,她想让张芋头算算,今年的粮食能分多少,我们家人口太多,娘担心吃不过冬。

等娘的事算完,我帮张芋头装好烟丝,怕他看不见我说话,我面对着他说:张爷爷,您耳朵一点点也听不到吗?是什么时候听不见的呀?张芋头的眼睛闪了一下,他反问我:小雨,你还蛮喜欢探闲事的啊。我蹲在他腿边,夸他说,您真厉害,我跟您讲话一点障碍都没有,就好像跟一个正常人说话一样。要是我聋了,不要说跟人说话,我就是哑巴!张芋头嘿嘿嘿嘿笑起来,你这小丫头,人小鬼大呀。

娘在旁边扯我,你问这些干什么?张爷爷如果想告诉你,自然会告诉你,走!娘扯着我往外走,一边对张芋头说,小孩子,不懂,瞎掰和,聋叔别理她!

回来的路上,我问娘,麻叔为什么叫麻子?他脸上又没有麻子。

娘道,怪不得你奶凶你,你这么喜欢刨根究底。麻子以前是麻子呀,年轻的时候,他长着一脸的痘痘呢,只是后来没了。娘接着道,麻子——这个人心不坏,只是——只是命苦,父母早亡,孤苦伶仃,又当过国民*的逃兵,到如今,黄土埋半截了,还是一个人!但他又偷鸡摸狗,好吃懒做,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我说,难怪人家称他为麻子。娘说,什么?我说,麻子的脸——尽是缺点呗。我又问娘,张芋头——他有孩子吗?娘这时候便也像奶一样凶起我来,就你话多,我不知道,回家问你奶去!

日子就这样无风无雨的过了十多年,当我再次见到张芋头的时候,张芋头的房子垮了,张芋头两口子无房可住,临时住在麻子家,张芋头躺在床上已是奄奄一息。

从爹和哥的嘴里,我陆续知道了张芋头的有关情况。张芋头房子垮塌的那天晚上,队部放电影,家里人包括我娘我爹全都去了。去的时候,天阴阴沉沉,像要下雨,那时候看场电影是非常难得的事,看的是《小兵张嘎》和《小二黑结婚》。电影快结束的时候,巴嗒巴嗒下起雨来,好不容易挨到电影结束。他们几乎是跑着回了家,刚回家,哗,雨一下大起来,还伴着电闪雷鸣,那场景,就像要把墨黑的夜吼震得裂开似的。回家刚睡下没多久,伴随着一个炸雷,便听得隔壁轰隆一声巨响。起初,哥还以为是雷声炸裂了门前的那棵柚子树,但紧接着,便听到“鬼面”在大声哭喊,救命啊,救命啊,快来救命啊!哥一听,不好,出事了!一骨碌爬起来,拿上斗笠就往外冲,直接冲进了张芋头家。又是一声炸雷,就着雷光,哥看到张芋头家的卧房已坍塌了大半边,瓦砾、椽皮、砖块已将房间塞得乱七八糟。“鬼面”吓得手足无措,站在天井靠近卧房的门边哭喊着,声音嘶哑。哥问她,张爷爷呢?她哭着指着坍塌的房间,在——在里面,快,快,救救他!哥冲进坍塌的房间里,一会儿功夫,麻子来了,老陈老师路叔路婶来了,我爹我娘来了。其时,陈太奶奶已经去世了,小木作了长途运输司机,没有回,小米在外读书去了;伯伯一家已搬出去另盖了新屋,奶奶也跟着过去了。麻子一进来,二话不说,跟着哥迅速冲了进去。其他人打的打手电,拿的拿蓑衣斗笠,全都加入了救张芋头的活动当中。哥和麻子边扒边大声喊:张爷爷!张爷爷!聋叔!聋叔!没回应,又喊:张芋头,张芋头!这时便听到废墟中传来微弱地回应:我在这!启程,麻子,快救我!哥的名字就叫启程,哥立即在他喊的地方狠命地扒起来。麻子边刨边喊,聋叔,您忍着点,我马上救您出来!他一声大吼,就将压在张芋头上方的一根粗大的横梁扛移开去。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刨挖,终于将张芋头救了出来。张芋头的一条腿压断了,脖子也严重扭伤。后来经过检查,他头部还有脑震荡。这不,已躺了一个多月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去看张芋头,张芋头清醒的时候,我陪他说话,他看着我,气息虽然弱,吐字却还清晰。他说,全村人知道我情况的人只有两个,你奶和陈家太奶奶,陈家太奶奶已经死了——他叹了一口气。张芋头断断续续地说,聋奶奶有时在旁也补充一两句。我不催他,只听他慢慢地说。

张芋头的父亲早死,他唯一的弟弟八岁上得了肺病死了,他母亲伤心过度,没几年便步了他弟弟的后尘。张芋头靠着叔叔的接济,自己到处打零工赚口饭吃。后来,唯一的叔叔也死了,遇上国民*抓壮丁,将他和麻子都抓去了。在一次战斗中,一颗手榴弹飞来,张芋头纵身一跃,扑倒在全然不知的麻子身上,麻子安然无恙,张芋头一条腿被弹片所伤,当时就站不起来了。部队开拔的时候,张芋头不得不留下来养伤,麻子感激他,为照顾他,也留了下来。张芋头的一条腿从此落下了残疾,走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本来就不想干这国民*的兵,于是趁着负伤的机会躲躲藏藏,逃回了家乡。张芋头三十多岁时,讨了一个要饭的贵州婆姨,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可惜没能留下一男半女。日本鬼子大扫荡的时候,他那贵州婆姨被日本鬼子奸杀了。他恨日本鬼子恨得要死,本来想去参加红军,可他年纪大了,没多久又传来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只得作罢。

“鬼面”是主动找上门的,这已是土改以后好几年的事了。她的半边鬼面让张芋头犹豫了一下,但接着他便同意了,两个人过总比一个人过强,如果不要她,恐怕这辈子都娶不到婆姨了,张芋头当然知道这一点。撇开这一边的鬼面,另一面却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要是都像这半张脸,恐怕这十里八乡的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俊俏的人。当时,队里有人看到“鬼面”的时候,觉得似曾相识,便想起王义德的小老婆来,说她像那个镇压了的地主王义德的小老婆。她自己却一口咬定说,她是逃荒来到这里的,名叫“艾丽”。我问,聋奶奶是不是那王姓地主的婆姨呢?张芋头却绕开了话题,只是说,王义德的大老婆不是疯掉死掉了么?她没有生育,王义德的两个儿子都是小老婆生的!多少年都没回来过。我想也是,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张芋头主动说起他的装聋,聋奶奶在旁边说,是我逼他的!我刚“噢”了一下,聋奶奶忽然就缄了口。张芋头说,其实我自己想聋,我的腿伤得很不光荣。因为我耳聋,在“四清”和“破四旧”时我躲过了被清算被批斗。他看着聋奶奶,语言里便多了些温柔,你聋奶奶才能平安到现在。说完,他闭上眼睛,仿佛一身轻松,重重吐出了一口气。

我走后的一个礼拜没到,张芋头就过世了。张芋头死后不到一年,我奶奶也步了他的后尘。我奶奶走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鬼面”的消息。大约日子无波无澜,值不得人家提起。直到有一天,哥打电话来,说“鬼面”死了!死前一年,她几乎成了疯婆子的状态。我非常吃惊,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哥说,“鬼面”在张芋头死后前两年还好,忽然有一天便疯了。她有时清醒,大多时候犯糊涂,有一次还脱了裤子坐在地上,有人盯着看,她越发放肆,把腿叉开对着来人说,你看,你看,我是能养儿子的,我养了两个儿子哩!你们,都是我接生的,都是我生出来的!接着又凶,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这一下反倒让人不好意思,这些人便装着没听懂,讪讪地走开了。有时她会披头散发,大声骂着,王义德,你个没良心的,你个砍脑壳的,你个背时鬼!有时又含糊不清地呼唤着几个名字,然后就是哭。有时半夜里也会传来她的哭声,夜深人静地,那哭声也跟鬼似的,会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曾听我奶说,王义德盘剥穷人很厉害,大斗进,小斗出,工于算计,租子一声喊要交就马上要交,交不出来,或绑或打,曾经还逼死过人命,实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老百姓对王义德和他的两个地主婆可谓恨之入骨!那时候成份就跟现在的学历一样重要。我心想,难怪我问奶的时候奶会发脾气,在我的记忆里,我奶就从没有提过,陈太奶至死也没透露过半点有关他们过往的信息。

我最后一次去“王家老宅”的时候,老宅已破败不堪,除了麻子,其他三家已人去楼空。张芋头家的房子已全部崩塌,只剩些破砖烂瓦。老陈老师也已去世了,我爹娘和路叔他们已全部搬出去另建了新屋居住。麻子腰弯了,背驼了,脸上已满是褶皱,鬼魂一样守着这幢几成废墟的老宅。

张芋头门前的那棵柚子树,我已认不出来了。

路叔他们一家搬出去后不久,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这柚子树的树枝先被雷劈断,接着便起了火,接着,便燃起了冲天的火光,烧得天空也红了半边。等到火光暗淡下去,这棵原本辉煌而硕果累累的树已烧得只剩一根黢黑枯瘦的树干。

 


  
  李乾生:夏日迷情

炎炎夏日不期而至,姜婉然来到了楚都,在望岳大学学习一个月。

期间,一有休息时间,除了散步喝茶之外,许梦遂总要请她去听音乐会,或是看芭蕾舞演出。每次,姜婉然都怀疑他是否有能力搞到票,但每次他都会当着姜婉然的面,变魔术一样将门票拿到她的面前来,这让她很惊奇。

姜婉然正规科班出生,饱读诗书,很有艺术修养,本身又多少懂点乐器,每次她都看得聚精会神,像是进入梦境一样。

他也曾邀请朋友一块去看演出,但他们只去过一次,便再也不肯去了。朋友都说,看不出什么名堂。尤其是芭蕾舞,只看见衣着单薄的男女在台上转来转去,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想表达什么意思。这么没有内容的东西,居然要那么贵的门票,简直不可思议,完全是在骗观众的钱。虽说二手票也很便宜,和一般的电影票价格差不多,但电影有情节,看得分明,而芭蕾舞可以说是不知所云,没有任何意义。花一个晚上的休息时间去看这样的东西,还不能随意走动,也不能说话,无异于浪费光阴,还不如在家里搓一桌麻、将打一会纸牌来得实惠。

其实,那些演出都是真正的艺术,真正内行的人,还是能看出它扣人心弦,可以陶冶情操的。

有一次,德国芭蕾舞团演出,一个男演员用芭蕾舞演绎了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姜婉然和他都被完全吸引了。他发现,整个演出过程,姜婉然几乎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姜婉然因为紧张而涨红了脸,不知不觉中,肩膀更向他这边靠近了。有好一阵,许梦遂不知道该去欣赏演出,还是欣赏姜婉然。

很快,一个月的学习期马上要结束了,姜婉然顺利通过了考试。许梦遂决定最后再陪她好好玩一下,也算是尽地主之谊。于是,他给姜婉然打了电话。电话通了后,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估计可能刚起来,或者还没起来。她说话一直是很好听的声音,甜甜的女人媚。

听到他的声音,姜婉然很高兴,一下子来了精神,问他:“梦哥,是不是有什么好看的电影了?”

许梦遂说:“不是。我想问问你,你什么时候回去?今天有空吗?”

姜婉然说:“明天的火车。没想到,学习进度这么快,票买晚了……”

许梦遂就赶紧问她:“能不能一起玩玩?比如去楚水河边玩,或者爬望岳山……”

她说:“好啊!我想去楚水河边玩。你稍等一会,我先洗漱一下。我还没起来呢——昨天看电影看得太晚了。”

许梦遂说:“嗯。一会我来接你。”

一个小时以后,两人来到楚水河边,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停下车子。

两人小心地下了河堤,来到河滩,许梦遂意外地发现这里居然绵延着几根瓜藤,也许是野生的吧?只见不远处一朵南瓜花灿烂地开着,金黄金黄的,小喇叭朝着天空吹奏,小小的模样儿一心一意,很是执着可爱,许梦遂忍不住想拍拍它的手,摸摸它的脸,对着它笑。

两人走了大约三十来米,又看到了一朵丝瓜花,像一枚小太阳,楚楚地笑着,清爽明朗。刚搭不久的丝瓜架还未上牵藤蔓,稻草绳子崭新崭新的,感觉还留着稻花香。姜婉然很有兴趣地绕着丝瓜架走一圈,假装自己还很小,非常幼稚地对着一只蜜蜂问候,还十分好笑地缠一只白蝴蝶许愿,问能不能给她花蜜,能不能带上自己在花上舞蹈。

藤蔓上水开着一朵牵牛花,看上去灵灵的。它来不及爬上竹篱笆,小小短短的花蔓拉着它顽皮地匍匐在地,纯净的天蓝已经微笑在两人的目光中。

两人把鞋脱了,将裤管卷在膝盖处,赤着脚,鞋子拎在手上,走在沙滩上,有说有笑,朝着河水的方向慢慢踱步。+河浪吻着沙滩,白白的、长长的一道,顺流望去,像一条飘忽着的白飘带。风一阵一阵的,吹在两人带有几分兴奋的脸上、头发上。

姜婉然捋一下被风吹散挡在眼前的发丝,甜甜地一笑,看了一眼身后的许梦遂:“快点呀,我们去玩水——”

许梦遂会心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有种甜。他快步跟了上去。

突然,姜婉然“哎哟”一声,揉起眼睛来。

他赶紧猛走几步,来到姜婉然的身边,着急地问道:“怎么了?”

姜婉然一边揉眼睛,一边说道:“我眼睛里进了沙子,风太大了——你来给我看一下……”

“别揉了,让我帮你吹出来!”

许梦遂拿开姜婉然的手,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副满是泪痕的脸。他用手轻轻掰开姜婉然的眼皮,看到有一根睫毛扎在了眼球上。他使劲吹了几下,没有效果,就用嘴将它吸了出来,然后走开两步,将那根睫毛弄在手指上,看了一下,对它说道:“你这个坏蛋,让你捣蛋!”

说时,又一阵风过来,他用拇指一弹……

“那是我身上的东西,给我看看——”

正在这当口,姜婉然扑上来抢,却还是迟了半步,睫毛已经被弹飞。许梦遂顺势一搂,姜婉然已到他的怀里,他忍不住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啊,你这个坏蛋!我还以为那是你的绝招,祖传绝招,想不到……”廖馨琼两腮飞红,在他的腰上拍了一下。

许梦遂一把捉住她的手,说道:“谁叫你之前总提防着我?告诉你吧,刚才我是有意逗你扑到我的怀里的……”

“嗯——”姜婉然柔柔地靠到他的胸脯上,久久不动。

这时,几只白鹭从他们的头上掠过,留下来阵阵嘎嘎声。两人抬起头,相拥着看鸟儿飞向远处。

突然,姜婉然惊呼起来:“你看那边——”

许梦遂扶了扶眼镜,望着几十米远的两个人,说:“那里怎么有人呢?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刚才为什么没有看到呢?”

两个年轻人也看到了他们,向他们挥手致意,然后牵起手嘻闹着,踏着那道起伏感很强的白飘带,朝下游飞跑……

“我们也来追浪——”姜婉然仿佛受到了感染,很甜地笑了起来,一把拉住许梦遂的手,像要跟远处那对年轻人比赛似地跑了起来。

然而,没跑几步,许梦遂就成了她的累赘,她只好松开他的手,气喘吁吁地变跑为走。

许梦遂上气不接下气地蹲下身子,接过她的话说:“难道我真的老了?这才跑了几步,就跑不动了……”

姜婉然头一犟,孩子气十足地说:“谁说老了?我才不服老呢!服老我就不到这里来了!”

说着,她一把扯起许梦遂,拉着他又跑了起来。

许梦遂见姜婉然那么开心,也来了兴致,突然甩开她的手,把上衣和外裤也脱了,扔在了发白的沙堆上:“婉然,我去游一会泳——”

说完,他就只穿着一个裤衩,朝着水里跑去。

姜婉然见他真的冲进水里,不免有些着急起来:“你别去!水很深,游不得……”

“没事——”他还没有说完,突然一脚踏空,一头栽进了水里。

“你怎么了?”姜婉然见他跌进水里没有了踪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许梦遂才从水里探出头,气愤地骂起娘来:“哪个没有良心的在这里挖沙,弄这么个大坑,害得老子……”

他还想继续骂下去,突然看见姜婉然飞奔过来,急了:“别过来!这里有个大沙坑!”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姜婉然见他没事,松了一口气。

“这点水算什么,淹不死我!嘿嘿——”他抹了抹脸上的水,傻笑起来。

许梦遂见姜婉然也站到了水里,裤脚湿透,生怕她出事,急忙走了过来:“我们上去吧,我不游了!”

两人迅速回到沙岸上。许梦遂一把搂起沙堆上的衣裤,提了鞋子,指了指不远处的草地,对姜婉然说道:“我们去那边吧——”

他找了一块繁茂的草地,让姜婉然坐下:“我帮你把裤脚上的水拧干……”

他很仔细地拧了拧姜婉然裤腿上的水,见还是很湿,便将自己的T恤衫拿过来,分别在她的裤腿上吸起水来。

姜婉然看着他不厌其烦地做着这一切,感动得泪都掉下来了:“梦哥,你对我真好……”

“你说什么呢,保护女人是男人的天职……再说,你也是因为我才把裤腿弄湿的……”

许梦遂说完,见她裤腿上的谁吸得差不多了,起身将自己的体恤衫晾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然后胡乱地将自己裤衩上的水拧了拧,就躺在草地上,等着太阳把两人的衣裤晒干。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样子,消逝于远处的那对男女,又出现了,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姜婉然摸了摸自己的裤腿,发现干得差不多了,问许梦遂道:“你的衣服干得怎么样了?”

许梦遂看了一眼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那一对,知道她的意思,站起身来,说道:“可以了——”

姜婉然有些不放心,也摸了摸他的裤衩,感觉还是比较湿,说道:“要不,还晒一会吧!”

许梦遂再次看了一眼已经走得很近的那对男女,对姜婉然说:“没有事的,我经常这样穿……”

说完,他就朝放衣服的地方走去。

他穿好衣裤,和姜婉然走上堤岸,坐进车子,问姜婉然道:“我们还去哪儿玩?”

“去望岳山吧——”

“好的!”

于是,两人向望岳山奔去。

望岳山系楚都最高之山,听说是因为人在山顶可以望见南岳而得名。此山位于楚水河西岸,大体沿着与楚水平行的方向横亘在古城楚都西侧。它前有凤凰山、玉屏山、天马山,后有桃花岭、绿峨岭,南有金牛岭,北有圭峰。站在望岳山遥看楚都,楚水如带,沙洲浮碧,路桥飞跨,古城新廓尽在紫气青烟之中。

自汉朝以来,望岳山就是楚都名胜。到如今,自然与人文历史双璧辉映,折射出持久不变的魅力。“天人合一”这一古代哲学家所苦苦追求的最高境界,对于望岳山来说,是当之无愧的。


  儒、释、道三教在这里并存。山脚下有千年学府望岳山书院,山腰有“汉魏最初名胜”的古望岳山寺,山顶则有被道教称为“第二十三洞真虚福地”的云岳宫。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望岳山独特的人文景观,吸引着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杜甫晚年漂泊时,曾在此写下了“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的奇丽诗句,朱熹、张栻望岳山会讲,更是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千古佳话。


  山下有自卑亭,为清康熙二十七年(公元年)楚都府同知赵宁倡建,现在看到的自卑亭建于清嘉庆七年。亭名源于《中庸》:“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驻足自卑亭,仰眺望岳山,内心会感到谦卑、渺小,同时更能激发内心如当年杜甫“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奋发精神。

民间流传着关于这些名胜古迹的许多动人的神话故事,听来让人流连忘返,回味无穷。在望岳山的群峰叠翠之间,错落着黄兴、蔡锷、蒋翊武、陈天华、焦达峰等人的墓庐,更给这里增加了悲壮的气氛。

有关望岳山悠久的历史文化,许梦遂没有意愿去过多深究,只喜欢那句著名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句。

其实,望岳山,他爬过无数次,上山的路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感觉也不怎么样,和老家的山相比,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还没有落犀山那么高,只不过来爬山的人多一些,他喜欢的只是和姜婉然一起漫步的异样氛围和情调。

两人好久没有登山,因而虽然这山才海拔三百来米,但满眼的绿意,清新的空气依然具有诱惑力。

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望岳山的正门。至山脚下,望着蜿蜒而上的小路,许梦遂心里还真有些发虚,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坚持不懈地爬到山顶。

往上爬时,他意外发现,有的地方被人给用铁锹铲过了,像是攀岩一样。小路弯弯曲曲,两个人小心翼翼的走着。

相遇一片密密麻麻的小鸟,唧唧喳喳。大树上的鸟鸣纷纷洒落,每一声落下,似乎都有一颗金色的梦种子播下。灌木丛里的鸟声,轻轻跃起,此起彼伏,每一声鸟鸣似乎都藏着一个婉转生动的迷藏。鸟是山的歌手,独抒性灵,唤醒夜,唤醒山峦、田野、村庄。石缝里、草丛中的不知名的虫子也不甘寂寞,琴声丁铃铃清脆,只为清风山泉伴奏。

两人一步步往上走,天上忽然下起了毛毛雨,树丛间灰白的楼台在雨中显得莫名的冷峻。

上山的路时而陡峻,时而平缓,翠绿的树木都被雨洗涮一新,烟雨迷漫中自显一份神秘的美感,沁人心脾。沿山道一直往上,且走且停,偶尔透过枝缝看看山下的市区,一片朦胧,楚水河像一条淡淡的墨迹描过,宁静而安祥。

两人一路前行,未曾停留。相遇一串叶珠,聚集在圆圆绿绿的叶子中间,窃窃私语,亮晶晶的眼睛,亮晶晶的心思。许梦遂欣喜地观赏着,他读到了叶珠里时光的踪迹,还有情侣抚玩的遗痕。

拐过一个弯道,走进竹林。四下清幽幽的,一缕一缕轻纱似的雾霭还沉浸在梦里,久久不肯醒来。飘飘柔柔,似乎是曼妙的仙子舞蹈着空灵的水袖。竹叶青青,似乎每一片叶上都有一个嫩嫩的梦,跟着叶珠诞生。一只小青虫也不甘寂寞,拉着长长秋千架快乐荡着秋千。

葱茏的灌木丛安安静静看着游人上上下下,包容着大大小小的生命在身上蹦跳。密林里有几朵栀子花,纯白的,楚楚地开放着。一只玩性甚欢的松鼠突然蹦过,一溜烟地跑远了。只有一地被虫打落的梧桐叶无奈地躺在石阶上,说着与季节无关的伤感。

许梦遂和姜婉然走了好长一段路,身上开始冒汗。天上仍然飘落下丝丝的雨,凉凉的,淘气地沾在两人的身上,和汗水融在了一起。

不撑伞,山中的雨可以用来清爽地沐浴。许梦遂渴望酣畅淋漓,从肉体到内心。用温暖的掌心,栖息几丝雨,他想编织一个童话,假装自己的灵魂里还游弋着童年。

雨中漫步,难言的浪漫。闻闻曾经熟悉的泥土香味,思绪会变得轻盈而自在。雨最神奇,总能弥漫出一种氛围,发酵出一种芬芳,滋润着一份内心的快乐。闲步在山林里,看深深浅浅的绿色,听树叶上滴落的雨敲打着叶面,滴滴答答,像钢琴声叩响着心灵。

山中云遮雾罩,太阳偶尔从云中露出,照在下面如世外桃源般的小楼上。路上行人不多,偶有遇见,大家都微笑问好。更有人说了一大堆夸张的话语,赞叹这里的美丽,似在自言自语,也像和他俩分享赏景的喜悦。

山下突然飘上来一朵云,两人就如身处雾中,周围变得朦朦胧胧。又一眨眼的功夫,云儿又晃晃悠悠地飘走了。

毛毛雨一直在下,把天气漂洗得凉凉的。

远处忽现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另类地展现着人工的痕迹。四周依旧是墨绿的灌木丛,高大的樟树,间隔着几支红枫,远远望去,让人心旷神怡。树下,草坪间,时有人行道,中间是小石板,两旁铺着鹅卵石。

两人漫步在林间小道上,四周静极了。路旁时有石凳,却很少人坐,只在空旷处玻璃棚长廊下,有几对情人坐在那里窃窃私语。

途中有一段似乎不见尽头的台阶,特别陡峭,是望岳山最艰难的一段,两人爬得很吃力,汗都出来了。许梦遂嘀咕着,为什么不拉两条锁链来辅助攀山呢?

爬了一半台阶,见姜婉然已有些微畏难情绪,许梦遂便考验她的兴致:“我们还上去吗?”。

“随便!”

“咱们比一下吧,看谁先登上去,好不好?”

“好呀!”

姜婉然似乎突然来了力气,刚说“开始——”,自己的脚早就抢先冲刺了。过了一会,只见前面还只几十级石阶,胜利唾手可得,高兴起来,却也累得喘不过气来了。她是第一次在山上跑,运动后的舒坦酣畅和山野的纯净涤荡着她的笑颜,如山中野花灿烂肆意地开放。

许梦遂有些兴奋和感动,也不甘落后,一脚两级,脚尖着地,很快便追上了。两人像在较着劲儿,鞋跟有力敲着石板,发出沉闷的轰响,好像非要把什么催醒似的,或是想抖落粘在身上的什么。

上了石阶,便是一段泥巴山路,许梦遂惊异于在这样的毛毛雨天,脚踏在上面居然那么硬,脚上却没沾一点泥巴。

他正往上走着,不知道姜婉然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因为鞋子湿了,突然提出了个出其不意的建议:“我们把鞋脱了,打赤脚上山,怎么样?”

出门时,许梦遂特地穿了双旧的运动鞋,此时鞋内已湿了,心想与其穿着鞋不舒服,还不如脱了好,所以他打心底里也是赞同姜婉然的提议,便挽了裤筒,准备脱鞋。可姜婉然忽然又改变主意了,担心打赤脚会被尖利的小石子磨破脚板,还可能被其他爬山人见了笑话,不想脱鞋了,许梦遂只好作罢。

从爬山的过程可以看出,姜婉然的身子还是比较弱,才走了一小段路,就气喘吁吁的,可她的意志力却特别强。

山路渐渐舒缓,两人慢悠悠地往山上走,偶尔说几句话。看着满眼的树,许梦遂很自然联地想起了故乡的望塔中学,一样的温馨。

不一会,两人来到烈士坟附近,许梦遂在路边站了好一会。他抬头望着高高的树丛,心中升起复杂的感受,胸口处强烈的觉察到有一股东西赌着。他感觉这些坟茔在此出现,似乎与周围的环境和社会大氛围格格不入,显得那么的怪异和尴尬。他默默地想,才过四、五十年时间,一切就已恢复成他们牺牲前的样子,传统道德早已崩盘式垮塌,追逐金钱权位不择手段,恶霸横行,良善遭欺,贫富悬殊和社会不公之相甚于前,不知道这些烈士们的英魂是否看到?他们当初的牺牲是否值得?

许梦遂越发沉静的去感知,就越加觉得那不过是一种包藏深深遗憾的徒劳牺牲,只带来昙花一现的祥和,乌托邦式的躁动背后夹杂着无法逾越的无奈和血腥!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佛陀说“苦是苦,乐也是苦”了。是的,即便是乐,也埋藏着苦的种子。即便很相爱和睦的一对终生相守,老了却终要分手离去,谁逃脱得了这样的宿命?佛陀真是最深洞彻人世宇宙秘密的智者。

伫足在坟前许久,许梦遂感觉收获良多。心中既有相伴知己的悸动和欣喜,又饱含世事无常的那份感伤,对社会和自然似乎有了一种新的觉察和理解。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思,继续陪姜婉然往山上走,仔细地观察体味触动内心的每一处感受。回头眺望山下的高楼,他突然又想起自己弄文的清苦,内心却自由而欣慰,不知道是不是拥有内心的自在和安宁也是一种幸福?贫困交加常常能促成人精神上的蜕变,历史上很多传世巨著都是作者逆境中的作品,痛苦每每能压榨出精华。

他忽然想起了柯云路的话:“智慧是痛苦的结晶。不痛苦,谁都不会去思悟上帝的真理。婚姻,生活中的一切内容一样,往深了去,都包含着人类的终极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如何解脱苦痛,获得心灵的自由与幸福。痛苦是上帝给了你一次领悟人生真谛的机会。痛苦,是使人走向上帝的唯一推动力。”

暮色开始向四处笼罩,两人信步而上,无需喘气就到了一个石砌小亭,石椅净得发白,让人想着太阳底下发烫的水泥地。四周彻底黑了下来,出奇的静。道路两旁的树木交织在一起,阴翳得让人发慌。

站在亭前,转身俯眺,山下早已灯火闪烁,发出金子般的光泽。两人被掩在山色之中,似乎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其它的都成了装饰。有几缕风儿掠过,带着野花清香,又多了种难得的惬意。

到了半山腰的时候,许梦遂回头看了看走过来的路,感觉自己真的好顽强。但姜婉然说这只是九牛一毛,一会到了上面,就会知道其实自己的能力远不止这些呢。

歇息片刻,两人继续往山顶攀爬。不久,山路更趋平缓,峰回路转,已见一块平地。这儿是大雄宝殿所在地,矗立着一幢翘着几个琉璃尖角的建筑。

好久没有走这条路了,与去年相比,寺庙已经修建得很有气派了。山门两旁的放生池已经建好,并已经有好些鱼在池中自由自在的遨游了。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吧,池里的水有些浑浊。

许梦遂站在大殿前的放生桥上,仰视着那如皇宫般的寺庙殿门,神思恍惚。他对寺庙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觉,喜欢呼吸殿前神龛里缭绕的香气,或许,这就是佛缘吧。

两人不想惊动神佛,放慢脚步,往一处山林里走。此处乱石叠峙,草木丛生,他俩小心翼翼地往前探步,没走多远,已是绝壁,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回头。回到平地,仿佛从阴曹地府里逃出来,颇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天有些凉了,两人爬上一块巨石,方圆几十里夜景尽收眼底。树叶被风吹动,想再演奏一首永不老去的曲子。姜婉然说着两人相知的往事,燕语呢喃般轻声入耳,让许梦遂都有些醉了。

走着蜿蜒曲折的小路,谈论着有趣的话题,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山顶。许梦遂又想看看自己走过的路,可是他不见了痕迹。下面都是树和草,绿绿的,像是给整个大山都穿上了一件绿色的外套,是那样的美。

忽然,有几滴山雨落在了两人的脸上,沁凉沁凉,悄无声息。于是,两人开始往山下走。来到一个下坡处,借着昏黄的路灯光,姜婉然看到下面碧清的一片,有些诧异:“这里竟然有个湖?上山的时候怎么没有看到?”

可是,再走近一点,却发现不对:那湖的周围怎么是石头围着的呀?那水难道不会溢出去?怎么没有听得到流水声?

一直到跟前,才知原来是一块平地上面铺着青石板,因为下雨,泛着青光,远远的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平静的湖面一样。姜婉然会心一笑。

两人一到山底,雨就停了。“老天真的作弄人啊!”许梦遂暗自叹息。

他回头往上看,想知道能不能找到来时的路,见到的只有黑黑的一片山和零星的几盏灯。他突然感觉自己好渺小,世界又是那么的大。

山下有一公园,许梦遂已经来过无数次了,都基本可以做导游了。虽然如此,他还是非常有耐心地陪姜婉然四处转悠着。他很有理性,除了在几个危险处拉过姜婉然的手外,没有什么出格的动作。

或许是因为许梦遂总在身边的缘故,姜婉然玩得很开心。两人玩到很晚,出园的时候基本已闭园了。许梦遂感觉很累,问她:“喜欢吃什么?”

她说:“来楚都,当然要吃楚水河鱼啦,我已经好久没有吃了。哪里有既经济实惠又好吃的?”

“我们去找找吧!”

两人左绕右拐,总算找到了一个很有特色的店,吃了一顿。味道还真不错,两人因此喝了好几瓶饮料。

吃完饭,都已经十点多了,两人又四处转了转。十一点多的时候,许梦遂感觉有些累了,便有意无意带着她转到了她下榻的宾馆附近。

姜婉然突然惊喜地说道:“到我住的地方了!”

她带着许梦遂来到了她住的宾馆楼下。

许梦遂说:“你上去好好休息,我还是回家去吧。”

姜婉然满脸哀怨:“你不送我上去?”

许梦遂见她这种神色,心底大动,甚至有些期待,真想立马抱住她亲一口,却还是被理智强压住了:“大半夜的,万一被那些跟你一起学习的人看见了,不好……”

“没有关系的,他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正在看一个恐怖片,昨天看了一半没看完,吓得不敢睡觉。就到结局了,今天你陪我一起看吧,给我壮胆……”

许梦遂听她这么一说,开始有些放心了。但是,他仍然不敢上去,生怕到时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伤害姜婉然的事来。

“我还是不上去吧。你明天要搭车,今天也别看了,挺累的,早点睡觉,好好休息一下……”

“你怕我吃了你啊?”

听姜婉然这么说,许梦遂怕她误会自己,只好跟她进了宾馆。

进了她的房间,他才发现自己前期判断有误。这个姜婉然还真不简单,时尚通讯设备、笔记本电脑,还有高级手提箱、手袋等,摆得到处都是,沙发和床上略显凌乱地丢着的服装也全是名牌,这一切都与跟她一起玩时的简朴极不相称,将许梦遂都看呆了。

难怪她那么大气!此前她总要请自己吃饭,死活不肯自己买单。今日在公园玩的时候,好几次门票都是她抢着买的。虽然主要出于对自己的一片真情,愿意为他付出,却也无意中反映了她殷实的经济状况,所以才会出手如此有底气。

姜婉然给许梦遂倒了一杯热茶,端到他的面前。接着,又打开电视和笔记本,对他说:“你先玩着,我去洗个澡。”

这么晚了,还呆在女人的房间里,许梦遂虽然感觉有些不妥,但他离婚已经很久了,因而也有一种莫名的期待。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前妻楚凤鸣的,有些意外,赶紧接了:“找我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聊聊,怎么,没有事就不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既然我们已经离婚了,就与你无干了,还有什么可聊的?”

“你这么绝情啊?”

“不是我绝情,是你当初欺人太甚!你不是跟人家跑了吗?怎么,被你的老情人玩腻了,又想起我的好来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一点也没有人情味!”

“难道我说错了吗?我冤枉了你吗?”

“谁让你对我这么恶?我有我的自由,你没有权利干涉!”

“但你忘了自己当时是有家的人,不是自由之身,须对丈夫孩子负责!为人妻子,不守妇道,畜生不如!”

“你还敢骂我?没有想到离婚才几年,你还真长进了啊!你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会写一点文章,骗骗小孩而已!文章能当饭吃吗?你一没有钱,二没有权,还跟着你干嘛?”

许梦遂很激动,声音不免也大了起来:“简直不可理喻!既然这样,你现在还给我打什么电话?走开,不要烦我!”

“是你自己没用,怪不得别人!活该你戴绿帽子……”

“你真无耻!我不想听你说话了,以后你也不要打我的电话!就算打了,我也不会接了,免得污了我的耳朵!”说完,许梦遂就气愤地把电话挂了。

当初楚凤鸣的伤害,是许梦遂心底永远抹不去的痛。情感的伤口在这个黑夜隐隐开裂,心也在回忆中挂满了泪滴,提醒着他在过去的岁月里,是怎样被婚姻所伤。

他也曾经写过很多文章,规劝人们理性地看待家庭,要多站在对方的角度处理矛盾,互相理解,互相包容。然而,很多时候,同样的一件事情,可以去安慰别人,却往往说服不了自己。

有些伤痕,划在手上,愈合后就成了往事;有些伤痕,刻在心里,哪怕用力再轻,也会永远留驻。生命中,似乎总有一些承受不住的痛,有些遗憾注定要背负一辈子;也总有一些精美的情感似瓷器般在身边跌碎,然而,那些碎片却留在蓦然回首时的刹那,心会痛。

婚姻里最忌讳的是,两人都幻想着彼此的未来,却也总惦记着对方的过去。明明说着看开了,放下了,每次却总是不自觉的想起某些事。常常在表面幸福沉醉时突然记起一些画面,于是继续着伤痛,然后,冷的感觉再也暖和不起来了。如此反复,心终于累了。曾经醉过,却又最终醒来,行进在阔大的原野,但偏偏找不到奔向幸福的方向。

独自背负行囊在情感的荒原上流浪,当以平常心追忆搅扰心神的往事,曾经温馨浪漫的情怀,还有上天注定的诀别。但是,果真能做到平静如水吗?

过了好一会,许梦遂才勉强静下心来,强迫自己不再想以前的事。于是,他点开了姜婉然的平板电脑,漫不经心地看着碎片式的新闻。说实话,他还真有些老土,跟不上新科技的步伐,平日用的都是台式电脑,居然还没用过这种新鲜玩意。

此时,姜婉然还在盥洗室里,他趁着这个空档,感受着高科技的新奇,心情慢慢好了起来。

又过了十多分钟,姜婉然终于出来了。松散的长发,清新的脸,白白的脖颈,还有肥大的睡袍包裹下若隐若现的胸,让许梦遂怦然心动。初始短暂的一刹那,他甚至还有一把拉她过来按在床上的强烈欲望,但他终于还是非常理性地克制住了,虽然那么勉强。

姜婉然见许梦遂直直的看着自己,微微有些脸红,甩了一下头发,问道:“漂亮么?”

“嗯——”许梦遂不好意思地收回眼神,傻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感觉心跳得剧烈。他估计自己的脸一定很红。

姜婉然坐了过来,一边继续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看他玩电脑。见他正在看“米尔军情”网页,问道:“你喜欢军事啊?”

“嗯——”

“你还蛮关心国家大事啊,嘻嘻——”

许梦遂淡淡回道:“消磨时光而已,无所谓关心不关心。”

“刚才和谁通电话?”

“我前妻。”

姜婉然很诧异:“都离婚那么久了,她还打电话给你干嘛?”

“她发神经!”

“说什么?”

“什么事也没有!”

姜婉然很疑惑:“我听到你们好像都吵起来了呀!”

“扯一些她以前见不得人的丑事……”

“都过那么久了,你还耿耿于怀啊?何苦呢?”

许梦遂气愤道:“她太无耻了,居然说我戴绿帽子活该……”

“算了吧。以后不再理她就是。”

“我没有理她,今天是她打电话给我。我还以为小孩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想开些,天涯何处无芳草!”

“嗯——”

“不要想呢么多了,你就安心在这里陪我看电影呀。我又不会吃了你——刚才我要你上来,你还扮俏……嘻嘻——”姜婉然高兴起来,朝他做了个鬼脸。

他惶惶忐忑地坐了过去。过了一会,感觉有些累了,就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有些困了,我在沙发上休息一会……”

姜婉然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了他一眼,说:“不行!你刚才已经答应了我,要陪我看恐怖片的!怎么,反悔了?”

许梦遂自知理亏,只好起身,坐在了她的身边。姜婉然打开了电影视频。

他说:“别从头看了,从你昨天看到的位置看吧。”

姜婉然愣了一下,把电影切到了三分之一左右的位置。他看了一会,内容确实挺恐怖的。电影播放过程中,姜婉然不断地往他身边挤。见姜婉然怕成这个样子,便用力搂了搂她的肩膀,然后轻轻拍了两下,再放开,以示安慰。然而,姜婉然的恐惧一点也没有减轻,紧紧抓住他的手,而且越抓越紧。到最后,索性头靠在他的胸前,把许梦遂的胳膊拉起来,搂过自己的脖子,手掌搭在另一边的肩上。

许梦遂肘下就是姜婉然柔软的胸,但他碰都不敢碰一下。鼻子下,是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他也不敢深吸,强行压制着本能的冲动。

电影在继续,许梦遂内心的挣扎也在继续。两人都在看着电影,也许都没在看。姜婉然时不时动一下,和他靠得越来越紧。许梦遂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重,姜婉然也一样。后来,姜婉然可能也感觉到了他的挣扎,所以就没有再动。

电影终于播放完毕了,姜婉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复杂。许梦遂已经没有精力分辨其中的含义了,但他还是没敢做出任何出格的动作。因为人家到底有自己的老公,他并非浅薄下作的好色之徒,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不想玷辱了人家的清白,害人家一身。

姜婉然垂着头,伏到了他的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电脑屏幕。许梦遂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了。姜婉然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电视剧,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他更不敢动,心底暗暗谴责起自己邪念来。

如此又过了个把小时,许梦遂忽然发现,姜婉然居然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许梦遂的手被她长时间压着,有些酸麻。他用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头,然后轻轻地抽出姜婉然头下那只手,摔了摔,血液恢复畅通,舒服了许多。

房间里开着空调,温度不是很高,为免姜婉然着凉,许梦遂帮她整理一下睡袍,盖住她坦露了一部分的性感的颈背。然后,抚摸过她的纤细的腰,圆润的臀,拿起睡袍的下摆,盖住她修长的腿。

许梦遂静静地看着身旁恬然酣睡的女人,没有说话,也不敢动。他不敢抱起她放到床上去,因为任何一点动作,都可能会成为压垮他理智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就这样到天明。她睡没睡踏实,许梦遂不知道,只知道他自己基本没有睡。清晨,姜婉然醒了,翻过身,躺在许梦遂的臂弯里,深情地看着他。然后,突然伸开双臂,拥抱了他一下,说了声:“谢谢!”

一大早,许梦遂便送姜婉然去了车站,然后便回了单位。

先天晚上,许梦遂心底一直很挣扎。这次在宾馆,似乎具备了情感升华的所有条件:静谧的夜晚,隔绝旁人的房间,孤男寡女的独处,恐怖电影的催情,女人身处异乡寻求依靠的接拉……就连他的前妻也意外打来电话,触及他的伤感,都无形中将他往犯错误的道路上推!跨越本质的一步,可以说是上天的有意安排,但他终于还是违逆了天意: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在眼前,伸手可得,却始终不敢逾越雷池,维护了廖馨琼人妻的忠贞。他这样顽强克制,并不是想高尚,只是不想乘人之危。

是的,生活里总有些底线需要坚守,虽说无奈,却是原则。这也是人和动物区别所在。

此后,许梦遂和往常一样,继续着单调日子,重新回归一个人的世界,寂寞却也心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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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文学社 《乡土文学》编辑部 

长期法律顾问
  陈戈垠
  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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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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